今天就要搬新居了,五楼,有水、有厕所。母亲五点钟就在旧居的厨房里摸索,把什么东西撞翻了。我只好起床到厨房里去。
“明子妈,你看看是不是在顶棚里。”父亲暗哑的声音从隔壁床上传来,壁纸给弄得咔咔响。
“叭!”厨房里的灯忽然亮了。弟弟站在门口扣着牛仔裤的铜扣。
“嚷什么嘛!老早八早的!李师傅的车九点钟才来呢!什么?绳子!”
“你上去看看。”我对正在揉眼睛的弟弟说。
灰落下来,母亲的旧毛巾包头上立即蒙了一层霜样的东西。
“不在。”弟弟在顶棚里拨弄了一阵,在屁股上拭拭手,跳了下来。
“会不会在你哥两个床底下?”父亲已经起来,嘴里嚼着什么药片。
“又没有多少东西,何必要绳子!”我看看床底下寨满的木柴和煤块,说。
“你不捆好,等会那些朋友来,就难整了。行李总要捆起来吧?”母亲望着我说。
我把床板挪开两块,把床底下的煤和木柴搬开。弟弟猫腰爬了进去。
“在了。”弟弟慢慢地从床底下跪着退出来,摔着一个灰糊糊的大纸盒子。
弄掉灰尘和蜘蛛网,打开纸盒,这才看见里面一卷一卷地放着好多绳子。有麻绳、草绳、棕绳、布带、背包带等等。整整齐齐地,像是些方便面。上面撒满了芝麻似的鼠粪。有好多绳子看得出还是新的。
“哟,贼老鼠!”母亲拿去一卷绳子,吹着灰说。
她在盒子里翻弄了一阵,只有几卷帆布带子还能用,其他都被咬得快断了。
“找着了么!那就先捆东西吧。”父亲的影子退了出去。
母亲很利索地捆着,她不要我插手,“你帮我使劲勒紧就行了。”她说,一会儿,三包行李就扎扎实实、方方正正,像三块巨大的豆腐干靠墙放好了。这么多年了,母亲还能捆得这么好。从前我当知青下乡的时候,就是她捆的背包。“你哥哥是当兵的?”同学们羡慕地瞧着我的背包。“我没哥,是我妈捆的。”“你妈?”同学们很不相信地望着我。他们不知情,当然不相信,父亲下乡,弟弟参加军训,后来全家又被下放到陆良县,又从那里回到城里,母亲不知捆过多少个背包!这时,天已大亮。母亲坐在房子中间,往一个箩筐里装旧袜子、旧汗衫、鞋底之类的杂物。父亲靠在一旁,看着她摆弄。
“明儿,这条裤子就不要了?”母亲扬着一条有许多补丁的裤子说。
我一声不响地接过来。乘她不注意,我一扬手把破裤子甩在地上。瞥见那盒绳子在过道上拦脚绊手的,就把抱到厨房,倒在旮旯里,几脚把盒子踩扁了。
汽乍来了以后,我的朋友们就忙着往车上搬东西,母亲在屋里招呼这提醒那,忙得团团转,惟恐落下了什么物件。’九点半钟,所有东西都装上了车,我和弟弟站在车厢里扶着柜子。父亲也抱着水壶在驾驶室里坐好了。只有母亲还在屋里磨蹭什么,我很不耐烦地大喊一声:“妈!”
屋里响动了一阵,母亲终于出来了。
她用蓝布捧着一包东西跑过来。
“明儿,放在炉子旁边。”
我接过一看,是那些破绳子。
“妈,还要了干什么,都是些断绳子啦!”
“接接就能用,以后打背包什么的,又找不到,你放好啊!”母亲探头朝车厢里说。
“你放好啊!”母亲进了驾驶室,又探出头来咕哝了一句。
车开动了。弟弟飞起一脚,把那布包踢到空中,那些绳子立刻散开,落到地上,远远地望去,像一堆破枝败叶。大理2000乡村的傍晚。我在日落后穿过一个庞大的村子,那村子的主道有两公里多。人们正在回家,背着稻捆的、背着草的、扛着锄头的、牵着牛的、挑着石头的……大地渐渐地暗下去,空掉。白日里寂静的村子喧哗起来,家的声音响起来,米响起来,香油响起来、蔬菜响起来,酒瓶子响起来,井响起来,门响起来,木头晌起来,锅铲响起来,老爷爷在黑暗的阁楼上响起来,媳妇响亮地响起来……大地却安静了,环绕着热闹的村庄,仿佛知道它是主人。然后夜晚就来临了,村子就像刚刚喷了香水那样弥漫着晚餐的气味。我感受着这村庄的幸福和吉祥,就像走过已经宽衣解带,钻进帐子,准备熄灯睡觉的女子的床铺旁边那样,激动着。我很想成为这生活的一员,一个儿子、一个父亲、一个拥有两亩土地二十棵果树一头牛的男人、一匹刚刚回到马厩,正在品尝草叶的黑马。但上帝规定我只能路过。陌生人在天空还亮着的时候,穿过这村庄,衣服发亮。他离开的时候,黑夜已经把他染成黑的。他走到村子外面的大地上,孤独,与那无边无际的沉默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