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那年,到金汁河边一家工厂去当学徒工。记不得是哪一天,有一个个头矮小的工人自告奋勇,领我们去金汁河玩。“你们见过金汁河吧?”他望着远处,那儿有一条深黑的树林。他说话的神情,仿佛是在说伏尔加河或多瑙河一类的地方。他哼着卡秋莎,领我们朝河畔走去。这是1970年秋天。
金汁河,实际上只是一条年代久远的水渠。水渠的两岸,长着许多粗壮高大的柏树、桉树,郁郁森森,河两边,是稻田。远方的山冈,很矮。站在河岸上看日落,是极美丽的。这地方很安静,听不见工厂的声音,听得见麻雀的叫唤。它们忽大群地飞起,不高,忽地又全体扑进另一块稻田。河岸上是马车路,车辙已经很深,在夏季,里面常常积水,马车驶过,溅得行人一身泥浆。河水很清,穿过柏树林,桉树林,穿过田野,流向西南方的滇池。
我们一群人,站在桥上,望着带我们来的这个工人。他有些不知所措,也是站着,他不停地说:你们看,多美,多美。他发现我们木然地站着,就叫我们坐在桥的栏杆上。我们就一排地坐上去,在我们屁股下面,河水哗哗地响着。“我打拳给你们看。”他突然一蹲,拉开一个弓步,我们愣了一下,只见他忽而跃起,忽而伏地,忽而一收。就那么三下,完了。我们一言不发,也不笑。他拍拍裤子上的灰,说,“走,吃饭了。”太阳正在下沉,一个很大的桔子,很大。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工人,是铸造车间的翻砂工。他的外号,叫“小老反”。他有一次在火柴盒上写“美丽的俄罗斯”被发现了,说是里通外国,反革命,因此被管制起来。过了一久,他就失踪了。他长得英俊,脸白,鼻梁高。据说他的父亲,是留学生。
我们常常到金汁河边去,我们坐在河埂上吃中饭,朝河里撒尿,又在河里洗饭盒,洗脚。冬天,我们就晒太阳,睡觉。远远地听见上班的号响了,才懒懒地走回去。有的徒工开始相恋,两个人躲在一棵柏树后面,亲嘴,看不见人,只听见声音。金汁河的水总是很浅,脱了鞋就可以趟过去,上游的村庄里,有时会漂下来一头死猪,我们就很兴奋,追着它跑一阵,远了,又用石头去砸。
河岸有一块空地,是工厂倒煤渣的地方。每天一群农村孩子,守在那里,倒煤渣的车子一来,他们就扑上去,有一个女孩,十八岁,叫小猫。后来嫁给了倒煤渣的王吞,再也不拣煤渣了。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老年人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河边的柏树,被雪压弯了许多。第二天春天,一些树就死掉,只剩枯黑的树干,仍然站着,像是被烧断的手,叫人见了害怕。夜里,很少有人敢到河边去走。工人们聊天的时候,编了许多鬼怪故事,说是某棵树一到夜里,就变成一乘白轿子,抬了人就走。又说金汁河的桥上,有一个女人常常在月亮底下梳头,笑。只有农民的马车,深夜里照旧在河边上走,车轮子轧轧地响。
金汁河虽然浅,却也有人,朝里面投河自杀。有一年,工厂批斗王丽珠,她和一个男人睡觉。厂里的民兵,把她拖到大门口,在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只黄颜色的旧拖鞋。一大群工人,男男女女,围住她看。王丽珠,忽然一头撞开人群,朝着金汁河飞跑。人群也疯掉似地追着她跑,像出巢的马蜂。她一边跑一边乱叫,披头散发。她跑到河边,一头就栽下去,却淹不死。河水只有脚底板深,她一身泥浆,躺在河底大哭,翻来滚去。王丽珠,后来嫁给了那个男人。她是财校毕业的,是厂里的会计。
金汁河的源头,是松华坝水库。那里放水,河里就流水。那里关闸,河就干着。河干掉的时候,就看见河底尽是垃圾,废物。河边的人们,是什么都朝里面扔,朝里面倒的。只因为它养着昆明北郊的千顷良田,才没有被埋掉。河两边的田地,已被城市蚕食了不少,往昔宽阔的田园,现在已很小气了。落日,也不是落进山背后,而是掉进城市里,那地方,常常是灰糊糊的。我因此常常疑心,现在的太阳,怕是没有从前的亮了。只是金汁河,仍旧像往昔一样安静。农民多用了拖拉机,在柏油大道上突突驶过。河岸上的车辙,长满了荒草。
我离开煤机厂,已经十年。有时候,我还悄悄地到金汁河来,坐坐。我认识它的时候,才十六岁,我生命中许多美丽的日子,是在它旁边度过的。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