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诗人当中,真正把恋情放在至高无上的境界来歌颂的,并且写得缠绵委婉、凄艳华美、蕴藉含蓄唯李商隐一人。他的《无题》诗之所以成为千古共鸣的爱情绝唱,其中就有他对女性的尊重和推崇。男女的平等地位在他的《无题》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他心目中,男女情爱是一种纯洁无瑕、不掺尘滓的真情,所以他把男女之情当作一种境界、一种美轮美奂的生活来描绘,这也就成了他一生执着的审美追求,这也正是他在晚唐诗歌领域的开拓和创新。李商隐关注女性心理,从而造成诗歌模糊,与他的家世、时世相关。从小丧父,一直在母亲阴柔的呵护下生活,其性格母性多,而父性少,少有阳刚之气;步入仕途后,又身处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如履薄冰,受双方打击、排挤,为此,常常是有话不敢说,更不敢说真话,欲言还休;妻子的病逝、儿女无人照顾,更加重了他的焦虑心绪,性格内向,情感丰富多变,这为他诗歌中特有的表达方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心中越是郁闷沉重越不愿表达,即使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想说而不敢说,羞羞答答、忸忸怩怩。实在无法抑制时,那只有隐隐约约,似有却无的显现出来,“他的悲剧性和内向型的性格,使他灵心善感,而且异常细腻”,大事小事都能引发他的情感活动,于是就形成了诗作中女性情结的主调。他又游走于衰飒飘摇的晚唐,对诗歌艺术的探索及研究已非常成熟,李商隐只有在继承前人经验的同时,从自身情感和审美情趣入手,在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上才会有艺术创造性的开拓。诗人写男女情爱,思念之苦,完全是用心写情,用心写意,所以诗中每个意象都富有浓郁之情,都带有温柔而细腻的女性情结,回环往复,曲折幽深的结构,为朦胧幽深的意境穿上了华丽的外衣,这是诗人一生不懈的审美追求和努力。
《无题》诗属爱情诗,但并非完全如此。大多既写爱情,又写美好的事物,还有他意寄托,所以读起来如在青纱帐中游走般忽隐忽现,令人难以捕捉,造成朦胧意境是情理中的事,大多研究者认为,他的爱情诗有两大类,一是写给妻子王氏,一是写给心仪怀恋的女子的,写给妻子的诗歌是情真意切,十分感人,“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潘黄门后绝唱也。”但写给怀恋女子的情诗,就匪夷所思了,这样的内容有一定的隐密性和悲剧色彩,因此模糊朦胧更为浓重。他在热切追求爱情时,往往交织着个人对理想愿望的渴求,当爱情遇到挫折和痛苦时,心中的一切不如意,一下子都汇集于意象本身。把众多的曲折情深,哀凄阴冷,心灵的震颤,一腔悲情表达出让人敬仰的悲剧美。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春心莫共春花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曾是寂寞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这些诗句写的都是对某种美好事物的追求,是男女双方心灵的契合,是对某种承诺的遵守,是对某种愿望的执着和守望……总之,意义不唯一,朦胧的内涵不一而足,其艺术魅力就体现在这里。这里所写的内心活动,本是抽象的,诗人往往能使这一抽象的东西变为具象的东西,把女性内心活动刻画的精妙细微。诗人把自己的相思苦熬能推及到对方身上,想象女方和自己一样在苦熬,痛苦着,无时无刻不在表达对对方的关切体贴上,这种推己及人与体贴入微,双方相思之意真挚感人,催人泪下,是诗人对生活新体验的结果,否则是难以想象的,诗人性格是那么灵动,那么细微,我觉得,这实际上是诗人现实生活中的痛苦挣扎,在这挣扎中,诗人又苦苦寻觅着心中的理想,心中的梦,心中的美。这些追求又是朦胧模糊的,是可望不可及的。
对这种心理的描绘,只能通过女性复杂微妙多变的感情来表现,因为女性对客观事物的感悟的敏锐程度比男性细致得多。这种心理的灵感又是隐隐约约、时隐时现的,非常难以捕捉。加上诗人善用比喻、典故、象征、暗示等手法,有比兴,还有咏物寄托,这就造成了理解上的分歧。这种理解的难度和分歧,其实是一种朦胧美的境界,表现出来的常常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效果,造成虚虚实实的,似梦似幻的新警。在技法上,诗人为了达到某种效果,有时在对女子心灵的多层次多角度的开掘中,往往造成所写没有一件具体而完整的情事,有的只是把稍纵即逝的心理感触作为描写对象,要具体确切的说明什么,要告诉读者什么,只能给人一种模糊的或模棱两可的,难以捕捉的某种暗示。但是,读者读后却能受到一种美的浸染,接受到一种精神愉悦和享受,从而领略到一种异彩纷呈的妙境。
诗人对女性的细腻柔情的描写,意象与意象,情事与情事之间往往是“山药蛋”式的不和谐,这就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让读者根据接受美学的理论,去扩大和补充自己的阅读期待。读者群中的生活经历、审美情趣、审美经验的不尽相同,男女读者的个性差异,对作者笔下这些意象、情事就会产生相反的理解和结论。所以说,无题诗产生朦胧多义也是正常的。正所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然,出现这种现象,一方面是诗人本身的因素,另一方面是今人在阐释古诗时,往往是用今人的思维方式和欣赏标准去衡量古人的事,古人的心理,去感受古人所处的情境,特别是用现代人的思维定式去揣猜古人,那必然会产生时代距离感,也必然会造成五花八门的理解,得出形形色色的结论。其实,诗人选择女性内心细微变化这一意象,是为了反映对时代的看法,用凄艳的情感表达对社会的担忧,用朦胧的意象表达对唐王朝无力回天的哀婉。无论从意象、意境、诗体结构等方面都是一大突破,正因为这一创新,才奠定了他独领诗坛而又高于诗坛的大师地位。
在李商隐诗的朦胧情思和朦胧意境里,经常将浓浓的情思隐藏起来,或用一种独特的东西遮蔽起来,似有若无,若即若离、扑朔迷离,使诗的意境恍惚朦胧。如《为有》:“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全诗先暗示出怨苦的缘由,又通过少妇之口,揭示“怕春宵”的原因,其中的悬念,令人深思,后两句是少妇的真情吐露,这种情感吐露既是少妇的,又是丈夫的意绪,两人的苦恼是相同的,娇媚柔情、苦恼、怨恨、惋惜一一涌出,蕴藉深婉,耐人寻味。这一“怕”字内涵相当丰富,怕丈夫早朝、怕孤独、怕辜负美好的时光,怕损害美好的爱情生活,如此高难度的意义表达,确实令人不好确指,让读者迷离茫然。《圣女祠》一诗也是如此,有写自己与女道士之爱情说;有讽刺女道士说;有以一种人间情爱、去想象圣女神的天上生活说,还有借爱情的遇合寄寓身世之感说。但不管作何种解释,都难以找到确切无疑的证据。这与诗句中的重叠意象的比喻有直接关系,诗人将本体融注于喻体中的浓烈情思,采用了没有出现本体的重叠象喻,或者说本体就是融注于喻体中的朦胧情思的缘故。不难看出,诗人是将自己的情思运用艺术化、心灵化的诗句表达出来,加上他采用重叠象喻的表现手法,使诗中的每一个意象如同雾中花,有了几分神秘和朦胧,为了表现缠绵悱恻的情绪体验,诗人“善于把心灵中的朦胧图像转化为恍惚迷离的意象”。对此,梁启超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李商隐其他无题诗同样具有这些特征。诗人所描写的内心世界的大门始终是半遮半掩的,里边有一个含羞草式的“情”在。正是这一含羞草式的情令人摸不清、猜不透,让人们品味不尽,如一杯甘醇的美酒,醉倒过无数善男信女,文人骚客。这就是李商隐无题诗的魅力。李商隐的诗美就体现在神秘性和创新上,这就是人们千百年来一直探索追寻的奥秘所在。
李商隐诗中的朦胧美,与他善用典和神奇的象喻分不开,往往在意象的比喻中,本体不出现,喜欢用带有神秘色彩的喻体去比喻未曾出现的本体,这样层层叠叠、互相纠结缠绕,喻体的朦胧意蕴与诗人的内心世界和情思有机融为一体,从而组合成新的朦胧境界,自然就造成一种朦胧之美,并且这种朦胧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所以说,他的无题诗皆为珠玑,令人称奇。《无题四首》其二中就是如此:“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诗中的意象都是能牵动男女欢爱的相思之物,又采用赋比兴手法,既表现了主人公幽寂的心情,又暗示了她内心情思被牵动,喻体中又没有出现本体,但喻体中却倾注着不可抑止的情思与向往,因意象与象喻的虚虚实实的排比而迷离恍惚,给人一种浓浓的向往和失望相交织的朦胧情思,诗人在艺术上的追求,就是含蓄地把内心之情坦露出来,却仅有一鳞半爪的显露,让读者通过想象弥补一个又一个空白,这正是李商隐高人一筹的地方,也是他继承传统而又高出传统的创造。
需要说明的是,朦胧美中必然包含含蓄美,在含蓄美这一意义上,二者应该是一致的,但含蓄美并不见得就有朦胧美。朦胧并不是晦涩,朦胧是诗意的美,因为它往往事理晦而情意明,所以它是一种艺术,反之就是晦涩了。也就是说,朦胧得恰到好处就是美,过之则为晦涩难懂了。李商隐的朦胧美是一种境界,是一种艺术的创造。因为其诗歌境界和情思的朦胧,加上又惯用比兴、象征、暗示,用典等,使其诗歌的多义多解更为突出,产生各种歧义或歧解也是情理中的事。又因诗人选择的意象并非客观性的,而是非客观性的,虚无缥缈的,诸如灵犀、碧玉、珠泪、玉烟、瑶台等,这些意象是诗人多维度体验的叠合,完全被心灵化了,内蕴复杂得多。诗人通过巧用典、反用典,使典故原有的意义淡化了,甚或与原生意义相左,从而产生出另一种新的内心体验和新的感受,这就把人的思维活动的空间大大扩展开来,给人翱翔驰骋的想象空间,这样以来就丰富了诗歌的内涵和意蕴,给人别开生面的新象。这种跳跃的结构,完全是心象与幻觉的统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的无题诗中的意象,并非具体之事,而是把心灵世界作为描写对象的结果,更是复杂心境的体现,即使诗人自己也难以把握,仅为心灵世界的另种复演和独特回放。
朦胧美是李商隐无题诗意境的主要特征,李商隐也是唐诗朦胧美的集大成者。他的朦胧诗有瑰丽、隐约凄迷的意境,在他的无题诗中,记梦诗和梦境的意象出现的非常频繁,对朦胧意境的形成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就是不写梦的诗朦胧色彩仍然很浓,他写日常生活中的瞬间感受、印象或情思同样充满朦胧之意。这些朦胧显出其诗缥缈轻灵,纤柔隐约的特征。诗人将朦胧缥缈作为一种艺术追求来探索,并且将其拓展到极至,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就是李商隐对唐诗的巨大贡献。
总之,唐诗中的朦胧特征既继承了前人的创作传统,又发展和突破了这一传统,前人的朦胧徒为人们增加了烦恼和痛苦,艺术很粗糙,大多是单一的,仅是为了含蓄,而隐去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如阮籍的诗就是为了明哲保身,有意以哲学观照人生,借助于带哲理性虚幻设置的事来写景抒情,隐隐约约地暗示旨义。在描写中,又略去事物的形态,只选其神貌,致使诗的旨向恍惚迷离,缺乏形象性,因其诗的理性过强,情感又淡化,隐蔽性过深,理解起来晦涩难懂,艺术感染力不强。而唐人的朦胧是鲜活生动的,原汁原味的情感状态,“有声有色,有情有味”(何焯《义门读书记》)。朦胧而不晦涩,是一种情致的美,是一种情感享受,是内心情思的陶冶。朦胧诗的艺术到了晚唐发展到空前的地步,艺术形式更加纯正圆熟。中唐末,李贺诗的朦胧主要表现在心理的主观感受上,他的诗仅是意象的朦胧,诗意的朦胧还不太明显,整首诗意境的朦胧还不够成熟。李商隐师承李贺诗,有模仿,有开拓,有发展,他不仅写心理上的主观感受,而且还进一步写心理独白,特别是女性心理独白,细腻入微,意象的象喻层层叠加,更加重了朦胧诗境界的神秘,正如司空图所言“象外之言,景外之景,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诗中感情意绪的涌流时刻冲击着读者心灵,体验着诗人反复体验过的心理变化,感染着读者。作诗时,诗人善于隐蔽全貌,只露冰山一角,从而收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效果,诗人在朦胧艺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纯,越走越细致入微,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意象变化,从而形成了圆熟的、高度艺术化了的朦胧美的诗境。李商隐无题诗的朦胧是从意象到句意到诗境的朦胧,是完全艺术化了的朦胧美。
但是,李商隐、李贺诗的朦胧又有不同,李商隐的比兴,主要用典故和象征,特别是用典故作象喻,象喻本身又朦胧,用意模糊不清,似又不似,不似又似,给人理解上带来了歧解。李贺诗的比兴是一层又一层,并掺杂有象征,都是以抽象比喻具体,二人的朦胧诗美,有同有异,同中有异,李商隐诗纤巧幽约,李贺诗峭硬奇幻;在对意象的处理上二人也不尽相同,李商隐的意象组合巧妙和谐,由单一的意象组合成一个绵密的整体意象,并达到了浑融的境界,无题诗大多如此。李贺的诗整首意象朦胧的少,意象浑融一体的不多,多为个别诗句的意象模糊不清,引起歧义,意象组合跳跃而杂乱,没有形成整体的朦胧特征,显得意象画面不协调,不圆润、生涩晦暗,影响的是读者对整首诗的理解和推断。李商隐诗的重心在一首诗的完整朦胧上,虽也低沉凄迷,隐晦曲折,但也能显出情思绵邈的韵致。模糊语言运用上二人各有侧重。李商隐不仅重视诗句的锤炼,更重视诗的意境锤炼,他的诗不可拆字鉴赏,不可字句孤立品读,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了诗的意境锤炼上,诗的意境锤炼直接造成了朦胧,而李贺的精力花在字句的锤炼上,整首诗的意境锤炼要逊色得多,李商隐诗艳丽美妙,却很少用色彩刺激,追求的是淡雅湿润,而李贺喜用色彩刺激;李商隐诗温善平和,纤巧灵动,李贺诗情调高昂,锋芒毕露,二人风格也有不同。李贺诗牛鬼蛇神,魑魅妖魔得幽气逼人,“鬼气”比人气旺得多,李商隐诗中形象面目善良,温雅芳丽。缪钺先生说:“李贺诗造境虽新,而过于诡异,能悦好奇者之心,而不能餍常人之望;义山则去其奇诡而变为凄美芳悱”。由以上分析可见,二人的朦胧虽出一格,但路径各异。
综上所论,从初唐到晚唐,诗歌的艺术性是在不断开拓发展中完善的,朦胧诗境从初唐已有端倪,盛唐的山水田园诗派,边塞诗派,浪漫主义,现实主义都有模糊朦胧的诗境表现,因为表现手法的丰富多彩,象征,比兴等手法的大量运用,典故中的象喻等都给唐诗增加了朦胧意味。各个流派中都有这样的诗作和意象,王维、孟浩然、王翰、崔颢、李白、杜甫都有这样的诗作传世。到了中唐,这样的诗境也不少,韩愈、李贺、孟郊,大历十才子都有这一诗境表现,特别是李贺独辟蹊径,挖掘心灵世界的主观感受,表现了怪诞诡异的阴森气象,李商隐深受其影响,又加上晚唐危在旦夕,风雨飘摇,因此诗人的心理由外放开朗而为隐晦曲折,气势大大收敛,但诗歌技巧却得到大发展,诗歌内容由外部世界转为内心体验的诉求。李商隐诗正是这一诗的代表,是集朦胧诗之大成者,使朦胧诗美又向纵深发展了一大步。他专注于描绘女子的独特心理,描写对女性的热爱,对女性的崇拜,对女性的强烈思念,对女性心理变化的深微探求,都是对美好生活的追寻与期盼,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执着。屈原的香草美人是其理想的象征,而李商隐笔下美好而纯洁善良的心灵更是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更是诗人心灵世界美丽而纯洁之所在,只是他心中一切美好事物的隐蔽、委婉、含蓄的另一种表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