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是我国古典文论独创的一个概念。意境是诗人通过语言营构的一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并具有强烈感染力的艺术氛围,是一种可诉诸视觉感受的生动画面。有了意境理论,我们就具备了对诗歌欣赏的审美规定,离开了意境就难以对诗歌美学上诸多概念做出历史和逻辑上的阐释,有了这一理论会让读者对唐代诗歌丰厚的艺术内蕴有更深入的体会,进而上升到一种文化艺术境界。
一、诗的意境
意境一词,在唐代或六朝时多称为境界、境,它是由具象变为虚空的抽象,具体的实体概念已不符合它的意蕴要求,众多的物象加上诗人赋予的情趣,使诗的氛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它与现实生活中的客观环境,自然环境有较大区别,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有很大的人的意念成分在。实际上,意境概念的成熟面世,与佛教翻译有关,正因为僧侣的翻译,它已由具体发展到抽象的精神概念。丁福保《佛学大辞典》阐释“境界”时说“自家势力所及之境土”、“一心之所游履攀缘者谓之境,如色为眼识所游履,谓之色境;乃至法为意识所游履,谓之法境”,这就说明,佛教界的境界或境是一种精神意识,主要针对人的某种感受而言。“了知境界,如幻如梦“(《华严经·梵行品》),“一切境界,本自空寂”(《景德传灯录·汾州无业禅师传》)。这都说明它是指一种精神意绪。因为佛教的影响,唐代诗人与理论家们都深切了悟佛教文化,并且有的诗人本身就是佛教徒,如皎然、灵辙、王维、白居易、柳宗元、储光羲等人都是如此。意境在唐代诗歌中有突出的体现,与佛教有直接关系,佛教讲究虚空、意念,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活动,这种活动在唐诗中表现的空灵活现,极有情趣,艺术境界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意境一词的提出是王昌龄的《诗格》,他将意境与物境、情境并举,称为三境:“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这里所说“物境”指自然山水的境界,心身入境,对自然山水的神韵透彻了解后,才能逼真地表现出来,“情境”指人生境界,诗人设身处地体验人生的娱乐愁怨,有了这种情怀,才能驰骋想象,把握情感,并深度地表现出来,皎然等人对意境都有论述,他提出了“缘境不尽曰情”,“取境”等见解,全面发展了意境理论。刘禹锡说:“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董氏武陵柴记》),这些人的论说从不同程度阐释了意境特征和美学本质。其实,艺术意境是源于形象却又超于形象之外的恍惚迷离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也可以说,艺术意境是诗人们情绪化了的、主观化了的、心情化了的物境和情境、已非客观的东西了。也就是诗人发自肺腑,得自心源,这样的意境才能真切感人。
刘熙载从意境的风格上,把意境分为“花鸟缠绵,云雷奋发,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艺概》)四种。这四种意境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明丽鲜艳的美、热烈崇高的美、悲凉凄清的美、和平静穆的美。王国维认为意境“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间词话》),感情直露、倾向比较鲜明就是所谓的“有我之境”。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全。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这首诗描写了诗人历经战乱、目睹京城满目疮痍、痛苦难名的心情。花草非有情之物,鸟儿更不会因人别离惊心,这些景中都有了人的心情色彩,这就是“有我之境”。杜甫另一首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诗人对所描绘景色没加任何评判,在不动声色中见出意境。但读者可从欢快的情绪和开朗的胸怀中,了解诗人的情怀,表现得极为含蓄,情意一点也不外露,让读者自己去体会,这就是“无我之境”。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无我之境”并不是没有情意和倾向,“无我”只是就表面境象而言罢了。
晚唐诗评家司空图对唐诗的创作及意境理论作了全面总结。他的《二十四诗品》集中对诗歌意境共同的形象进行了把握和诗意性概括,从而扩大了意境的研究领域。如:
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瘳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雄浑》)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冲淡》)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洗炼》)
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语,悠悠天钧。——(《自然》)
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含蓄》)
如此等等,司空图的意境描述是根据不同风格而言的,但共同点是由具象到抽象,由有限到无限,正如杜甫所言“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虎州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也就是说,由诗中实景辐射为空灵自然的境界,即“全在意境融彻,乃得真味”(明代朱承爵《存馀堂诗话》),这是诗人以手运心,情感外化的灵奇架构,跨越虚渺而达诗境的结果。在唐人的意境中这是由实则虚,由有到无的造境过程,是从空白中彰显的。唐诗中空白的描绘相当普遍,有空、虚、白、茫、混茫等境。“白”是最丰富多彩的诗境。有人说一张白纸可以写出最美丽的文字,描绘出最美妙的图画,这一“白”里有无穷无尽的精彩,无限大的妙言妙语和内蕴深厚的诗境。就辩证的观点而言,空白与实象是统一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是意境之魂。空白的升华方可达到新的境界。“的确,没有未定成分,没有本文的空白,我们就不可能发挥想象。”由此可知意境离不开想象,想象的丰富多姿,意境才能进入神妙,才能显出意境的灵动和美妙。在唐诗中空白的内涵相当丰富,有声音、语言、背景、情景等等,没有过渡,没有上下承接,有的是从此到彼的跨越,有的是从这一个镜头跳宕到另一个镜头,从这一个画面跳到另一个画面,从而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遨游自我意识的广阔时空,这样以来,读者就可以根据自己的认知水平,知识层次、思维的角度、生活阅历的丰富与否,在这一画面上涂上五彩缤纷的色彩,使诗意丰厚起来。“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头。落花如有意,来去逐轻舟”(储光羲《江南曲四首其三》)前两句写景,写青年男女热热闹闹,相呼相唤回家,后两句就是美妙的意境创造了。这些青年男女各自寻觅着自己心仪之人,但其各种微妙的、欲藏欲露、难以捉摸的感情,娇羞矜持的心理又不愿坦露自己的心事,男女们如何想,是需要人的想象来完成的,究竟他们的所作所为所言所情如何,单从字面难以清晰看出,可见离开想象是无法得其真谛的。后两句诗恰如其分地表现了男女们的复杂心理和美好愿望,给读者创造出了另一番意境。“落花”随着流水和小船的行进,紧随其后朝前漂流,“如有意”三字把来去逐轻舟的客观现象情境化了、人格化了、诗意化了。然而,这毕竟是主观感受和想象,妙在一“如”字,它既表现了那种惴惴不安、空白的心理,又映现了藏在心中的期望和追求,正是读者根据想象补充上去的,这种感情把握和心理状态的宣示,是别有深意的,这就是意境的作用。
空白的艺术妙用增强了唐诗艺术内蕴,有了这一空白,才能使诗歌的内涵更为充实,更为生动感人。使诗歌彰显出空阔的灵动。同样写一物,但表现的意境也各有不同,张谓、许浑、杜甫、李峤、柳宗元、杜牧、李商隐等人同在咏梅,但取境各异,李峤的咏梅是颂,杜甫写梅又写自己,柳宗元写梅的品格,杜牧写梅花的高雅傲岸,李商隐写梅花是采用回忆的方法,使梅有了朦胧含蓄之美,张谓主写梅的“早”,许浑主写梅的“色”,尽管写梅的诗人非常多,但大多都是咏梅的风姿,咏梅的神韵,张谓的《早梅》中以雪衬寒梅的洁白如玉,特别是后两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把寒梅疑做一冬未销的白雪,把诗人远望似雪非雪的迷离恍惚之境,写出来了,雪既白,这一洁白就是梅花的品格,梅花不畏严寒,先于他花开放,许浑的《早梅》“素艳雪疑树”形容梅花似雪,张谓疑梅为雪,着眼点不同,但意境异曲同工。其中的深广空间都需要读者展开想象的羽翅丰富起来,这样方可领略到诗中的悠然韵味和不尽的意蕴。
刘长卿的《登余干古县城》本为一首山水诗,但因为融注了古县城四周的沧桑变化而厚重得多了,它跟白云一样高,它也太荒凉了,似乎从来无人来过一样,城内空空如也,昔时的官署被荒草淹埋,只有城上的女儿墙还在,却无了人的身影,古城为何如此变迁,由田野的荒凉、人迹的湮灭中,诗人都没有明说,只是站在城墙上远望着苍茫的世界,这苍茫的世界中有沉思、有伤感、有缅怀、有虚构、有想象,有诗人情怀和自我形象。高险荒凉的古城、空城、荒城,又指点读者关注到引以为鉴的历史陈迹。这其中几百年来变迁的历史过程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呢?那只有从这幅残画中跨越过去,在渺茫的历史氛围中,去寻求历史的踪迹,捕捉到古人的逸闻轶事,使苍凉的画面鲜活起来,为此,方东树评这首诗说:“言外句句有登城人在,有诗人在,所以称为作者。”(《昭昧詹言》)。这就是诗中空白的力量。另如钱起的《暮春归故山草堂》中“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明待我归”写竹子迎接久别归来的主人,完全拟人化了,由人及物,由物及人的写法,诗人怜竹之意和幽竹“待我”之情,均包含在物我相亲相合的意境之中,诗人对幽竹的赞美,对那种不畏春残、不畏秋寒、不为俗屈的高尚节操的礼赞,不仅给人以美的享受、美的熏陶,而且将其深刻的内蕴也在意境中体现出来了。这些东西又是经过想象的补白而表现的。实际上,歌颂竹,这是古人的习惯,但具体在哪一首诗中表达诗人什么样的品格精神,都需要读者的联想、想象才可体会得到,对竹子的礼赞,对菊花的礼赞都是由物到人的联想,由物的特征想象推己及人的身上,这样以来,物就富有了灵性,这些想象的境界都是人们对虚空意识的弥补,李商隐的无题诗时空跨度都比较大,跳宕的意象间留有无数个空白,这么多的空白,经过历代诗评家及读者的填充,使其情爱越来越深厚,越来越浓重。温庭筠也善写情,在情爱方面步李商隐后尘,描写也非常细腻详尽,并富有灵动之气。如《碧磵驿晓思》:“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晓起的残梦,一下宕到对楚国的怀想,中间的跨度很大,三、四句由遥远古国的怀想,又回到对碧磵驿的景物描写,诗人对这些景物所引起的感触,联想追忆没提一字,随读者捉摸揣测去吧。因为这类诗人如刚刚睡醒,意识模糊,所以各种景物意象是模棱两可,不十分清晰的。这种不十分清晰的思维在温诗中较为普遍,如“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心事竞谁知?月明花满枝”、“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等都是典型的例证。全诗都是 写景,物象、意象间缺少过渡连接,似断似连,中间空白很大,这一空白可能是诗人见景的喜悦,也可能是诗人身处异乡的孤独,也可能有点寂寞和忧伤,也可能包涵一种愁思离绪,如此这般,任读者去想象,思维发射扩散的越多,内涵就越丰富,对诗人诗作的认识和审美就更加繁复多姿了。杜牧《秋浦途中》一诗的三、四两句虚实之间,故设一问,这一问留下了无穷个回答的版本,诗人从眼前景放眼遥远的天际,问到禽鸟,突显人之旅途的孤寂,寄情归雁,衬出诗人有家归不得之苦,这些意蕴均无言明,需人在寓情于景中去体悟,一句轻声问话就把作者对故乡、对亲人的怀念,宦途的不遇、羁旅的愁思隐约道出。
总的看来,唐代诗人善于在诗作中留出时空跨度,供读者去填充,读者在填充中又带有自己的主观情愫,这种主观化了的东西使唐诗彰显出无穷的审美意趣。唐诗的伟大境界、婉约境界与这种留白手法的表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没有普遍的留白艺术,有的唐诗可能要大打折扣,艺术特色要寡味得多,比如以上文中所举各诗,如果没有了留白,诗境就会浅俗得多,诗句、字就显直白而无趣。有了一个又一个间隔,使诗致丰润而宽厚,这种时空是物象、意象、情境场面的跳跃跨度造成的,这些互不连属的事物经过读者的再加工,再创造就产生了一种新的内容,已是主观化了的事物了,并非原生态的事物本身,从而造成一种内蕴厚重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