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境
在唐诗简洁凝练的诗致中,令人玩索品读,具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特点,这也为唐诗的飘忽意境奠定了基础。唐诗独具的结构形制,严格的格律要求,独特的语言构造,使诗人通过几十个字就能展现出广阔的生活内涵,折射出天地精神和人类特有的品格,几个字,甚至一两个字就可回放出深邃的历史场面,让人回味无穷,玩索不已。几个平易的字眼经过诗人的几度组合、拼接就产生出了极深的命意。《题桃花夫人庙》仅有二十八个字,却翻出了新的命题,两位女子不同的遭遇历来被人们反复评说,但杜牧对她们的评价表达用的是“用意隐然”,息夫人是无言而抗争,绿珠是以死来抗争,虽都为抗争强暴,但方式方法有别,诗人对两位女子没有一句赞语和贬义,仅用“可怜金谷坠楼人”七个字,褒贬自现,令人觉得语意深远。对此《欧北诗话》评说得最为深透:“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刺,尤得风人之旨耳”。这种不评判中的评判就新颖得多,含蓄蕴藉得多。《江南春》乍读似在赞美南国风物,细味却有着深厚的历史沧桑感,江南的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互相映衬,动静、声色的映衬,表现出了极有层次的立体感,金碧辉煌、屋宇重重的佛寺的深邃幽曲,再加上掩映在迷蒙的烟雨之中,就更增强了朦胧迷离的意境。“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雀楼》),王之涣仅用二十字就写出了遥望落日西沉于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群山,目送滚滚黄河归入大海,这些壮阔之景有实有虚,日落群山为真,目前黄河归大海为虚,是诗人心意之景,诗人把眼前景与意中景有机结合,使画面增加了广度和深度。后两句虽有理趣,但境界更为高远,诗人积极进取的精神,高瞻远瞩的情怀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全诗的境界雄浑,意境无穷,无论从哪个角度去品读,都能让人得到艺术上的满足。这就是唐诗的艺术功力。唐诗语言的张力和弹性,使其诗境更显光辉玄远,它能把简单而陈旧的小事写得玄奥而美妙,蕴涵量博大而精深,从而彰显出无穷的诗意之境,描绘出情深幽远的人生。我们今天理解唐诗,不能仅停留在简约的字面上,而要调动欣赏古诗的各种艺术手段,在时空中去追索唐人对生活的体认,对人生的认识,对社会的关注,对民生的同情与爱怜,以及他们生命意识的强烈,了解了他们的强烈愿望和对人生的积极追求向往,我们才能更深入地欣赏唐人的精神风采。因为,唐人的简短诗句背后有着深厚的内涵,这都需要人们在品读中才能完成。
在唐诗的欣赏中,我们发现,唐代诗人的思维方式与前人不同,与后人有别,就因诗人们的模糊思维所致。诗中的事物的属性和情态往往边缘化,具有不确定性,致使客体显现出迷离恍惚的境界,进而由实体到抽象,由有限到无限,由清晰到迷蒙,并且在其间作深层次的挖掘和拓展,从而达到了诗意的疏离缥缈,优雅而灵动。山水田园诗,边塞诗,李白、杜甫、李贺、李商隐、刘禹锡、柳宗元、韩愈等创作的诗歌,都选择了空灵的意象,如霜月、清辉、仙台、穷碧、珠泪等想象都有不确定的朦胧特征,让人难以捕捉。赵嘏《江楼感旧》云:“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其中的余情余味就非常浓重,具有一种空灵神远的艺术美,登楼时间不确定,去年同游的是男是女不确定,登楼的缘由不清楚,这都是未知数,这些所有的不确定性,使读者展开想象的翅膀,在广阔的时空中翱翔腾跃,驰骋放飞,去追寻那些不确定性的情趣,在追寻的过程中得到精神的愉悦和充实。但在追求中又难以一一对应。李商隐对女性情爱的歌颂,仅仅是对女性的崇拜吗?还是对女性的歌颂,还是另有所指呢?李白诗中的“梦魂”、李贺诗中的神鬼,韩愈笔下的龌龊之物等等都是模糊迷离的意象,意象的模糊必然造成意境的混沌,也就是“象外”必有另外之象,景外必有另外之景,这一“象”和“景”是读者意念中的“象”和“景”,已经从客观世界中淡化出去了。王夫之说“象外偏令有余,一以为风度,一以为淋漓。”(《唐诗评选》卷一)此处所言“象外”,其实就是模糊隐然的意境。唐诗就是在模糊隐约中释放出绚丽的光彩,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在虚虚实实的境界中,又让读者在其中自由来往,经过自己的切身体验对意境进行再创造。
欣赏唐诗的意境,读者需要超然于物外,但诗人与读者之间毕竟有差异,“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话》),正说明了这一点。读者在阅读欣赏的过程中,会在文体的作用、启发引诱下,在自己的大脑中重新建立自己的审美标准,有人说,一千个欣赏者,就会产生一千种境界。“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蕙风词话》卷一)这是就词而言的,其实诗也是如此。读者通过吟咏玩索,从思想情感,组织结构和语言词藻,品评声韵格律和音节韵味等诸方面作深入细致的体验,在体验的过程中,已打上了读者自己深深地烙印。甚或加入自己的主观臆断,按自己的思维轨迹去品评诗人,去赏读诗句,这虽出诗人之轨,但也未尝不可,在艺术审美的构架里是许可的。如我们品读柳宗元的《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可言”。这首诗写半夜万籁俱静,诗人辗转反侧,无以成寐,连露水滴落的细微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多么寂静的环境!用一“闻”字,突出了诗人细腻的感觉,走出家门来到西园,只见寒月从东岭升起,清凉的月光照射着稀疏之竹,仿佛听到泉水穿过竹根并发出泠泠声响。这是写诗人的体验结果。露水重、月光寒、夜深沉、萧萧疏竹,泠泠水声,都是极状幽清的意境的。在寂静之夜能听到泉水声、能听到山鸟的鸣叫,这也是在衬托静谧的田野的,这都是在描写夜的静幽环境和渲染宁静的意境的,真正写诗人的心情的变化诗句,仅“寂寞将何言”,为什么诗人会寂寞得怕人?为什么诗人中夜不成寐?这一句就表明了诗人复杂的内心世界,诗人为什么要极为工细的状写静谧的环境,无言胜有言的潜意识又说明了什么?睡不着,就说明有心事,心事重重才游西园,才会目之所及皆为清凉幽寒之物。有研究者称,诗人遭贬的委屈不平和不甘心,才会有这种寂寞难耐的心态。还有人说,诗人“利安元元”的抱负无法施展,遭到了残酷的压制,而诗人那不屈的个性始终不为此而改变的胸怀,因不甘寂寞而睡不着,还有分析者说:“繁露坠、”“寒月”、“疏竹”、“山鸟”、“寂寞”等词表现的清幽寒冷的气氛,都是在写诗人的孤独与寂寞情怀的。这些分析评说,都有臆断推测之嫌,主观情绪较为浓重,这就是读者已经参与到诗人的思维活动当中了,诗中的清幽意象既体现了诗人的情绪,又体现了品读者的情绪。这些意象互相 联的空间关系,“形成了一种气氛,一种环境,一种只唤起某种感受但并不加以说明的境界,任读者移入、出现,作一瞬间的停住,然后融入境中,并参与完成这强烈感受的一瞬间之美感经验”,这就说明,诗歌的艺术境界需要读者的参与方可实现。任读者的欣赏之后才能出现。诗人们在创作诗歌的时候,不可能考虑那么深邃,那么厚重,那么清晰有条理,有的诗歌大概在当时的创作中,诗人也是迷茫不清楚的,诗人本人也只可意会不好言传,后人在品读当中才生发了如此多的解析,才在字里行间寻觅了如此多的为什么,又通过各种渠道回答这些“为什么”,这就极大地丰富了诗的情韵和意蕴。诗人的情感体验和读者的情感体验如果完全契合,就不可能有这么多虚境空白,正因为两者之间的情感距离,才造成了读者对此诗不懈地追究探求,才有了如此美妙的空灵意境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