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控制不住不去看望齐萧雨,即使做不了爱人,那最少也是兄妹吧?梁山这样鼓励着自己,他不再开着自己的车去了,他在外面拦了辆出租,来到了齐萧雨的住处。自从有了那一夜,齐萧雨再见他时,虽是两颊飞红,但也难掩饰内心深处的痛苦。梁山猜想这与她见到赵震东有关,毕竟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梁山后来的表现越来越像个大哥了,他故作坦然的样子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有一天,他静静地坐在齐萧雨的对面注视了良久,然后他说:妹妹,我给你读一封情书吧,这是一封血染的情书。”
记得那一年在野战医院,赵震东醒来时看见梁山手里拿着他战前藏在内衣口袋里的那封情书。就说:哥,你偷看我情书了?”那封情书梁山不仅看了,而且完全印在了脑子里。他被那封情书深深地打动,假如赵震东当时要有个什么不测,他也一定要替他找到他的狗妹,他一定要让她亲眼看看这封情书,因为这份爱太感人、太执着了。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狗妹:
我还是喜欢像小时候那样叫你狗妹。你不会生气吧?狗妹,分别7年了,7年,没有你一点消息;7年,我几乎是一直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见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家家,我给你顶了一片大大的蓖麻叶子,你穿了一件小红碎花布衫,高兴得一脸兴奋的样子。我说,狗妹,我要你做我的小新娘……
也有的时候,梦见三扁在欺负你,我就去揍三扁,把三扁打得头破血流,你在旁边吓得大哭,哭着哭着,就把我哭醒了。醒了之后,我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我一遍一遍地唤着你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回想我们小时候在一起时的每一件事情。其实我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呀,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做什么事情都不嫌烦,和你在一起,我们会有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直说到我们一起老去……
狗妹,三哥这个梦这辈子恐怕实现不了啦。因为明天,我就要上前线。战争是残酷的,我不敢保证我能活着回来,对于死我一点也不畏惧,只是我放心不下你呀……因为你太善良也太柔弱,有时候,还有那么一点儿傻。狗妹,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有一天你突然回到村子里,再也见不到你的三哥,你会伤心吗?我知道你会的。可我不愿意看见你伤心的样子,我想让你好好的活着,好好照顾你自己。只有你生活的幸福,我在那边才能放心,你记住了吗?……
梁山没能够读完那封信,因为齐萧雨已经泪流成河……
7.谁等你回家
齐萧雨心里有多痛,自己也说不清。她好想放开喉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如果眼泪能够哗啦啦地把心冲开一道口子,把她心里对三狗子的依恋冲得一干二净;把她对梁山本不该萌生的爱冲得一干二净,那就好了。可是那又怎么能好了呢?除非……除非是她死了,断了这口气,也就断了这份念想。活着,这份纠缠不清的恩怨,永远是纠缠不清的。
一个按捺不住的欲望,一个无法启齿的心事,随时都可能从梁山的心里呼之欲出,但是他咬紧牙关牢牢地把守着这最后的一道闸。不断地咽着苦涩的唾液,嗤嗤地将它浇灭在心里。
他的心也如同冷灰死灶的家一样没有一点生气。日子虽然不像日子,总还得强打起精神过下去。
老丈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确实把他说醒了,他感觉到清河县的一片天就扛在他的肩膀上,一种充满了光明的、热切的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一股阴暗的、让人冷得打牙的目光,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突然领悟到,他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属于某个人的。他肩上的使命太重。现在,他必须抛开一切恩怨与儿女情长重新振作起来。更何况,还有一个理由让他不得不死了对齐萧雨的这份心,那是因为千不该、万不该,齐萧雨是他的好兄弟东子最至爱的女人。唉,妹妹,我们今生无缘啊……梁山在心里重重地悲叹了一声。
这一回她哭的时候,梁山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把她的脸捧在掌心里安慰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她一哭他就心碎。其实他总是让她想起小时候,想起她的三哥三狗子,三狗子一见她哭的时候,总要攥着拳头去找三扁,那时候他的举动让她既欣慰又紧张。而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那是一种滋养了她生命的蜜。是一个甜美的回忆伴着她走过了二十多年艰辛。现在,这一杯蜜就要变成一杯苦酒了,是五百年前酿制的苦酒,他们三个人同时举着杯,难以吞咽,但又必须吞咽。他们两个人好比是她前世的冤家债主,今生她费了一生的时间来寻找他们,没想到三个人之间的恩爱遭逢,又结下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齐萧雨哭累了的时候,抬起头来看梁山,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梁山赤红的眼睛一刻不移地盯着她。他的眼睛告诉她,他对她的爱有多深,他的痛苦就有多深;他越是觉得难以割舍,就越是不得不割舍。这时候不需要任何苍白无力的表述,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的三哥是属于三扁和大屁二屁的,而深爱她的梁山则是属于她三哥和更多人的。
梁山沉吟了半天,后来伸出手去替她擦掉眼泪,他说:“萧萧,该忘记的一定要忘记!”
“你能吗?”齐萧雨注视着他。
“萧萧,你看我还有资格做大哥吗?”梁山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
“大哥……”
“嗯……还做大哥吧!”
大梦醒来,齐萧雨明白,她的生命里不会再有一个等着她回家的男人了。现实总是这么残酷,面对无法忘记的人和事,不能忘也得忘。
8.大河流水小河干
在赵震东没有回到牛岭村之前,赵大锤父子的日子过得是何等安逸。牛岭村只是他们一个小小的根据地,而他们的天,在大河镇、在清河县,他们总是不满足,还梦想着有一天把他们的触角延伸到市里,乃至省里去。可是父子俩做梦也想不到,偏偏是造化弄人,半路里杀出来个搅混水的赵震东。
赵震东回来的第一天就大闹了他们家的寿礼大筵。要不是为了秋后的村干部换届大计,他赵大锤能咽得下这口气?要不是梁山突然打北京回来连夜赶到牛岭村来,要不是怕暴露了赵小豹和大河镇派出所之间的种种勾连,他赵小豹能那么轻而易举地饶过他赵震东?绝对不可能。饶过他就等于放虎归山,不抽了他这条龙筋,他们虎豹世家的威信将会受到严重的威胁。
然而事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就在大河镇政府这座豪华的办公大楼落成庆功大典过去三天之后,赵大锤被大河镇的镇长段留在电话上大骂了一通。段留不仅在电话上大操特操了赵大锤那早已死去的娘一顿,而且还恶狠狠地说,修建这座豪华的政府办公大楼压根就是他跟他儿子赵小豹预先设计好的一个阴谋。是为了让他儿子赵小豹的虎豹建筑公司发这笔横财。段留说:赵大锤你个狗日的,还整个假风水师来骗老子,说什么原来的镇政府是修在一个旧瓦窑的遗址上称之为被火烧,说它背面恰好是小南沟河的龙口,称之为被水淹。你个驴日的,现在就好了?现在你要把老子整进去了你知道不知道,反正你和老子穿的是一条连裆裤,临死也要拉你个垫背的!”
被段留骂了个狗血喷头的赵大锤,心里就跟闹猫似的七抓八抓起来,真有那么严重吗?他思前想后,心顿时阴冷起来,真有那么严重!这其中的过结他最清楚,那座楼修得黄墙红瓦不是问题,飞檐斗角不是问题,内部一流的设施也不是问题。问题严重就严重在,他们动用了国家规定专款专用的教育附加费,严重就严重在他们擅自提高了农民的乡统筹款。仅此一项,就给全镇的农民增加负担五十余万元。呀……莫不是那些刁民又在上访?赵大锤首先想到是刁民上访,这一点,他是由牛岭村某些刁民一贯的表现想到的。自从他把煤矿承包给了外地人,自从他亲批了那些外来人口的宅基地面积后,他们村就不太平静了。但是他不知道,刚才段留骂他的那番话正是孔县长骂他段留的。孔县长在电话上说,现在问题很严重,一是你们修建豪华办公楼的做法在大河镇引起了极大的民愤。二是,目前清理政府部门豪华楼堂馆所,已被中纪委、监察部确定为一项重要的任务来抓。所以你们他妈的正好撞在了枪口上!孔县长在电话里越说越激动,最后竟说段留啊段留,以后怕你不仅仅是要断流了。唉……
不仅是要“断流”,还要老子断子绝孙不成?段留愤愤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想想这大河镇上哪样好事你他妈的不插手,哪样好处你少得了?段留的怨气没地方撒,反过头来一股脑儿砸在了赵大锤的身上,他说赵大锤你个驴日!你就等着千人锤、万人锤吧!
大河镇有个段留,牛岭村有个截留。
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满。”但是牛岭村的老百姓却说,“大河流水小河干。”为什么?被截留了呗。牛岭村的人都说赵大锤这狗日的可真是交上狗屎运了。这几年国家政策开始倾向于农村,好事一个跟着一个接踵而来。无论是建校款还是修路款,上面的扶贫款还是救济金,凡经他手,统统截留。用他赵大锤的话说,这帮村民小富即安,不富他也翻不了大船。因此上自大河镇下至牛岭村,一个段留、一个截留。可把老百姓坑苦了。人说靠山吃山,山被别人掏空了;人说靠水吃水,水被上头一段一段地截流了。唉……老百姓皮厚啊,越是穷,他们还要剥皮。看看镇政府刚刚拔地而起的办公楼,老百姓就恨得咬牙切齿:不告?不告便宜了这帮鸟日的!”
9.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辆黑色的奔驰朝着牛岭村的方向狂奔着。那个牛劲,好像全世界只有他这一辆奔驰似的。上了牛岭村的土路之后,速度依然不减,屁股后扬起的灰尘跟六月里扬场似的。走在路上的村民一看是赵小豹的车,就暗骂说假洋鬼子又回来了。赵小豹一回到家里,他爹怄着一副黑脸问他:你回来作甚?”
赵小豹说:当然是好事,你没听说上面要搞村村通公路工程吗?”
赵大锤说:快别再提什么工程了,一提工程我就头疼,你没见那个段留在电话上骂的有多难听呢,哼!叫我等着千人锤,万人锤!他是什么好鸟?我看他就等着断子绝孙还差不多!”
赵小豹一看他爹火气这么大就问:咋地了?”
“咋地了?还不是关于修那座豪华办公楼的事吗,说民愤极大,上面监察部门要查。”
赵小豹一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之后,开始训导他爹说:这也算个事?他再查也查不到咱头上,挪用教育附加费咱有这权利吗?擅自提高农民的乡统筹款是你说了能算的?”赵大锤说:那也不敢掉以轻心,那工程可是你干的。”一提工程,赵小豹倒笑了,他说: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工程,镇上修医院、修中学没人监管。修他妈的办公楼一个个就跟给自己家里修豪宅一样,这帮狗日的命比什么都值钱,你放心,这回修的可不是豆腐渣工程。”
赵小豹好像给赵大锤吃了一颗镇定片一样,他心里多少轻松了些。接着又问:这一次的村村通公路工程你打算怎么办?”赵小豹说:根据上面的精神,是采取市、县、镇、村分担资金的办法修建,也就是上面拨一部分,村里集资一部分。”
赵大锤此次最怕提起村里集资这个问题。他说:你想想,村民每天掐着指头算咱的老账呢,他们说了,煤矿每年出那么多的煤,钱哪去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赵大年那个小杂种也不知在外面挣了几个钱,竟扬言要给牛岭村修建小学校。你说说,这不是抽咱们爷俩的脸吗?这个时候,如果再提出集资,就好比是举着火把往炸药包上撂。你听我一句,这种时候说甚也不能再让村民集资了,他赵震东要自己出钱修学校,那咱就自己出钱把村里的路修起来。这样好歹也堵堵村民的嘴,他们不是要算煤矿的账吗?咱现在就拿出一部分资金来修路。这样一来,也省得别人秋后算账,也为改选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赵小豹一寻思,说: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就按你说的办吧,只是这一回又便宜了这帮王八蛋!哼!三狗子你个驴日的!尽坏老子的好事,不灭了你,老子就不是赵小豹!”
赵大锤一看赵小豹又在气哼哼地赌咒,就说:眼下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要紧的是先把咱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俗话说身上有屎狗跟踪。尤其煤矿上的事,当初处理那些死鬼是不是真的做到了万无一失,这还很难说。现在矿上的账目你一定要盯紧,不要露出什么破绽才好。最后,我还得说你两句,也得提防你身边那些女人。自古红颜祸水,女人这东西玩过了就扔,不宜在身边久留,以免你酒后失言,让她们抓住了什么把柄。切记切记,小心驶得万年船……”
赵大锤一提起女人,还真触到了赵小豹的痛处。他现在正为了两个女人的事闹心着,一是那个川妹子,那天被五豆子推到了街上,一眨眼的功夫就从人间蒸发了,他派出的弟兄再也没有找到过。二是五豆子,这个女人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10.一个欲壑难填的黑洞
赵小豹担心的那个川妹子,还真的就在梁山手上。
5年前,牛岭村煤矿发生了一次事故。当时据承包该矿的矿主所报,是一起冒顶事故,死亡两人。但是事过不久,关于这起事故,来自各个方面的传闻却是另有说法。
当时还是副局长的梁山,对这起事故一直持怀疑态度,就在他刚想着手调查的时候,突然接到了陪同某领导到外地考察的通知。等他从外地回来,清河县平静得就像冬天的杏河,被掩在厚厚的冰层下,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他知道,这底下蕴藏着的是一股巨大的暗流。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掀不翻这个盖子的,他得等待时机。
后来,距那起事故半年后,值班室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个从四川上来的女孩子的报案,说她的哥哥在这个县失踪了。半年前她哥哥给家里回过信,清清楚楚地说就在这个地方下煤窑,可是前些日子她找到了这个煤矿,矿上的人都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可她不死心,就在井口等,虽然没有等到她哥哥,但有一个看上去有些面熟的人从井下上来后,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正想和她说什么,却被站在井口的一个人给推走了。
后来她就被矿上的人撵了出来,再也不允许跨进矿井半步。这件事是后来值班的民警小宋跟他说的。说他当时立了案,作了详细的笔录,只可惜,这个女孩后来居然不见了。直到有一天,穿着便装逛街的小宋,突然发现了这个被人撕扯得遍体鳞伤的女孩时,他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把她带到了无人处,然后报告了梁山,梁山立刻命令他把这个女孩保护起来。
牛岭村的这个小煤矿不查不知道,一查直查得梁山脊梁骨嗖嗖往上冒冷气。
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煤矿,这是一个欲壑难填的黑洞,是一个吞噬生命和人性的黑洞,当权利和暴富联系在一起时,他们像一个抱成团的巨大抗体,他们力排一切异己,谁要妄想断了他们的财路,那将是一场殊死的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