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习惯于把张学良吸毒的责任推到他的第二任太太谷瑞玉身上,认为当初如果不是受谷瑞玉的蛊惑,张学良不可能变成瘾君子。
张学良吸毒,谷瑞玉的确有脱不了的干系,不过全部责任都归到她身上,太重了,这个女人承担不起。张学良不是三岁的孩子,他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军中大将,是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成年人。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二十挂零的少帅就是负总责的司令官,精神压力想必非常大,郭松龄倒戈反奉,让张学良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增加了心理上的绝望和崩溃。那个时间谷瑞玉段正好在张学良身边守候,张学良用吸毒来排解内心的痛苦,也不一定就是谷瑞玉的馊主意,再说谷瑞玉在张学良那儿说话有那么重的分量吗?
据说张学良以往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沾过大烟的边儿,住在大帅府里的张作霖的那些姨太太们,大都抽大烟。抽大烟被看作是上层社会奢靡生活的标志,张学良偶尔也吸食几口,只是没到上瘾的地步。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他借毒消愁,第一次沾上了毒瘾,他开始依赖毒品,没有鸦片提神,就打不起精神来。他抽大烟的事是不敢让张作霖知道的,先是瞒着,有了毒瘾的人,想瞒是瞒不住的。和张作霖见面的时候,他哈欠连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被张作霖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小子不务正业,抽上大烟了。
因为谷瑞玉那阵子天天以二太太的名义守在张学良身边,整个大帅府的人都把责任推到了谷瑞玉身上,觉得这个狐狸精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你是干嘛吃的,让张少帅吸毒。大家认为张学良吸毒就是这个女人怂恿的,因为这个,这辈子她休想住进大帅府。
谷瑞玉在一片喊打和叫骂声中,满腹惆怅灰溜溜地缩在天津的小洋楼里,不敢再抛头露面再随便嘚瑟的时候,张学良没有一丝想戒毒的意思,这个他曾经迷恋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明日黄花,他决定把她戒掉。对于已经迷恋上的鸦片,却没有戒掉的意思,他愈发迷恋毒品,吸毒的频率在不断增加,没有谁能控制得了他的毒瘾,张作霖也无奈。
1928年,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身亡,张学良的毒瘾更大了。他靠吸毒排解内心的巨大悲伤,当他自己意识到必须戒毒的时候,他的毒瘾已经很难戒掉了。
他尝试了很多种戒毒的方法,都没有多大作用,已经和张学良有了二心的杨宇霆告诉他,有一种日本进口的注射药名叫巴文耐鲁,是戒除鸦片的特效药,毒瘾发作的时候,扎一针下去,就能缓解痛苦。张学良对杨宇霆还没有戒心,觉得只要能戒毒,不妨试一试,于是让帅府的私人医生马扬武给他找来这种针剂。鸦片烟瘾上来了,就打一针,一开始确实很有效,每天打一针可以顶挡一天。后来一针不管事了,要打两针才行。鸦片是基本上不抽了,不打针却不行了,难受的时候,比当初鸦片瘾犯上来还难受。张学良这才意识到这针剂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仔细一打听,原来这玩意儿里面含有海洛因,说穿了这种巴文耐鲁就是吗啡,从一天的一次两次到后来一会工夫就要注射一次。
他也恨自己涉毒之深,为了表示自己戒毒的决心,把马扬武医生撤了职,尽量自己控制自己,后来情况稍稍好了一些。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失陷,热河失陷,张学良一夜之间成为千古罪人,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心理压力让他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快丧失了。人在绝望的时候,可以做出离谱的事,并没有完全戒掉毒瘾的张学良用大量注射毒品麻醉自己,对他来说,吸食毒品、注射吗啡还不算多么离谱。
在毒品中寻找到的片刻轻松,让他付出的是惨重的代价。那个光彩照人的英俊少帅,没多久就出现了瘾君子典型的外貌特征。他的儒雅被孱弱代替,光洁的皮肤变得黯淡无光。张少帅瘦了,没精神气了,整天无精打采地闷坐着,打完这针勉强支撑起一点劲头,几分钟过后,就又萎靡下去,忍到实在忍不下去了,接着再打一针。
到1933年3月被迫引咎辞职,张学良的毒瘾已经发展到其一生涉毒史上最“辉煌”的阶段,他身上到处是扎吗啡扎出来的针眼,胳臂上满满的,大腿上满满的,但凡能扎针的地方,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引咎辞职后,张学良决定找个隐蔽些的地方躲起来,他带着于凤至和赵一荻,悄悄住进上海法租界的一幢豪宅里。
两个女人看上去和在东北大帅府的时候没多大变化,衣着依然很光鲜,于凤至虽然抽大烟,还没把自己折腾成黄脸婆,赵一荻只是精神气不如从前了,看上去还是青春秀丽,张学良却明显苍老了许多。一些老朋友探听到他们搬到了这里,来看他,都惊叹于他的变化之大,往往是他在客厅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精神萎靡地陪朋友说不了三两句话,就要把人家晒在客厅,他匆匆离去打一针吗啡,回来再接着刚才的话题谈,也是一副心神无主的样子。在大家的心目中,过去那个风流潇洒、英姿勃发的少帅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这个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大烟鬼。
蒋介石觉得,让一个落魄成大烟鬼的张学良留在国内,在政治上对自己很不利,不如让他带着他的女人孩子出洋“参观游历”,到国外旅游一段时间,于人于己都是件好事。
按照张学良的身体状况,别说出国,他还出得了门吗?
他首要的任务是戒毒。
宋子文在张学良戒毒这个问题上,是起了关键作用的。不管他是受妹夫蒋介石指派,还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为了劝张学良戒毒,他苦口婆心地劝,告诉他出国前一定要戒掉毒瘾,他的形象不但代表着他自己,也代表着中华民国,在外国人眼里,他代表整个国家的形象。
临离开张学良住所之前,宋子文还在对张学良重复这些话,出来送宋子文的赵一荻都听到了,低声对宋子文说:谢谢您,好好劝劝汉卿吧,为他打针这件事,我和大姐都快愁死了。
宋子文说,我们一起努力,你们也要多劝他。
赵一荻叹息一声:一直在劝啊。
宋子文说,光劝不行,你们也要拿出行动来,听说张太太的烟瘾也很大,你是不是偶尔也沾一点这东西啊。
赵一荻惭愧地低下头,张学良扎吗啡,于凤至抽大烟,她对他们都无可奈何,确实这段时间偶尔会沾一点这东西麻醉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还没到上瘾的地步。
宋子文告诉赵一荻,回去后他给张学良找一个靠谱的医生,不但要让张学良戒毒,于凤至和赵一荻都要戒。
送走宋子文,张学良立即召集家里人开紧急会议,自从东北沦陷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家庭会议了。这次家庭会议的气氛怪怪的,张学良自从有了毒瘾,比平时更爱喝水,他手里端着不离手的水杯子,哈欠连天,流泪涕涎地对大家说:我已经下了决心,把毒瘾戒掉。
看大家默然无声,他接着说:我戒毒的时候,希望大家支持配合,谁也不许偷着给我毒品,如果谁可怜我给我送了毒品,我马上打死他。
张学良把自己的手枪放到枕头下面,以示自己是说话算数的。
于凤至听说过戒毒的痛苦,担心张学良挺不住,他已经瘦弱成这个样子了,出了意外怎么办?就劝张学良,是不是调养一下身体再下决心。
张学良的毒瘾已经上来了,这会儿折磨得他正难受,于凤至的话让他情绪暴躁,他把水杯狠狠地放在桌子上,咆哮道:我决定的事情,还要你来说三道四吗?
赵一荻赶紧把桌子上的水擦掉,柔声劝导他息怒,大姐也是好心啊。
张学良当然知道于凤至是好心,只是他不能让任何借口和理由再阻拦自己的戒毒行动。他心里很明白,从那年在天津吸第一口鸦片的时候他就明白,毒品是不能沾的,一旦沾上,自己就彻底被毁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戒掉,阴差阳错地却由抽大烟发展成了扎吗啡。
看张学良情绪稍稍稳定了,赵一荻准备退出去,张学良叫住她,说自己有话对她说,他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掏出手枪,交到她手上。赵一荻愣愣地望着自己手里的那把枪,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历来和刀啊枪啊之类的无缘,这把枪放在自己手里,她觉得有千斤重,一只手根本就拿不动它,于是拿枪的这只手有些颤抖了,她不解地问:这枪,什么意思?
张学良说:四小姐,他们我谁都信不过,就信得过你,我戒毒的时候,你拿着枪,守在我门口,除了医生谁都不许靠近,我多难受都不许任何人进我的房间,你能做到吗?
赵一荻从来没见过戒毒的人是什么样子,听张学良这样一说,她隐隐感觉戒毒是件很可怕很要命的事情,就有些犹豫了,这毒,还要不要戒?看张学良坚定的样子,她又觉得,既然他一定要这样做,自己必须配合他,她相信他能挺住,能吃得下这个苦,她爱的男人不是一般人。
于是她答应他,自己一定会守在他门口陪伴他。
宋子文请来的医生是上海疗养院的美国名医米勒博士,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开始戒毒之前,这个资深专家不但做了详细的治疗方案,还和张学良约法三章:一是于凤至和赵四小姐必须同时戒毒;二是戒毒期间,米勒有指挥其卫队和随从的权力;三是暂停张学良那些私人医生的工作,一切治疗方案听从米勒的安排。
张学良答应了,他给自己写下了“陋习好改志为鉴,顽症难治心作医”的条幅,这条幅是用来表决心的座右铭,激励自己,也是写给别人看的:看到没,我张学良下决心要戒毒,大家都给捧个场,配合一下支持一下,千万别给我添乱。
张学良闭门谢客,进入戒毒程序。米勒的戒毒方法很独特,需要进行灌肠,吃麻醉药,抽出腐血,注入新血等程序,像他这种毒瘾已经很大的人,戒毒的过程要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回顾这段艰难的戒毒过程,过后张学良自己说:
一个人能把烟戒掉了,那人就了不得。我跟你说,戒烟时难受得像什么似的。那肉就好像没皮肤一样,就好像烫了以后没有皮肤一样。尿尿,大便,都不敢坐,烫的不能坐,那可真痛啊!
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米勒医生要把他捆在床上。张学良的痛苦求救声让门口的守卫都有些不忍心。
赵一荻的毒是三个人中最好戒的,她还没到上瘾的地步,所以根本就不用受什么痛苦。她按照张学良事先的吩咐,守候在他病房的门口,手里拿着他交给自己的那把手枪,病房里,不断传出张学良痛苦的呻吟声、惨叫声,那声音撕心裂肺,让深爱他的女人内心忍受的是难以言说的煎熬。她心疼他,却不能替他分担这种苦痛,只能陪在门外,只能一次次泪流满面,一次次哽咽着问米勒医生,能不能替他减轻一点痛苦。
米勒医生说,不能,谁都无法帮助他,他只能自己战胜自己。
赵一荻捂着耳朵,越是这样,那声嘶力竭的声音越有穿透性,张学良身边的其他人想趁着米勒医生不在的时候去替张学良减轻一下痛苦,看到门口哭得双眼红肿、手握着枪的赵一荻,大家又都退了出去。
最痛苦的一个星期熬过去了,张学良不再喊叫折腾了,他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浑身没有一点气力,他已经没有了吸毒的欲望,只是感觉疲惫无力。对从门口走进来的赵一荻,他只是无力地笑笑:我成功了,谢谢你。
赵一荻握住张学良的手,泪水又一次流下来,这是这十来天她流的第N次泪水了,这泪水与以往的那些都不同,这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张学良的身体素质本来就不错,经过短短一段时间的调养,他就恢复了体力。一个月之后的张学良,又有了少帅的风采,他带着于凤至和赵四小姐以及儿子闾珣、闾玗、女儿闾瑛,在顾问端纳、副官谭海等人的陪同下,开始了他为期九个多月的欧洲之旅。
航船行驶在辽阔无垠的大海上,重新恢复了精气神的张学良在畅想这次欧洲之行。他不仅仅要休闲游览,还要通过考察替自己找出一条路子。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次出游他准备学一些欧洲先进的军事经验。
最终,先进的军事经验没学到多少,法西斯的治国方略倒是令他感觉耳目一新。他觉得,用法西斯主义的方法统率全国,不失为抵抗日本侵略的一个好办法。
就在张学良在欧洲考察的时候,蒋介石想调东北军去福建打第十九路军,东北军拒不从命。关键时候蒋介石想起被他赶到了欧洲的张学良,赶紧通知他,让他回国听命。正在意大利的张学良接到命令,知道蒋介石又要重用他了,立即结束了他的行程,踏上回国之旅。
欧洲之行的这段日子里,抗日、收复失地、收复东北这个梦想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以为实现梦想的机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