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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相亲是在很尴尬很严肃的气氛中进行的。对方是省里一个干部的女儿,比我大一岁,长得倒也凑合,只是略显做作。我看不惯她那骄公主的姿态,好像谁也不在她眼里似的。双方家长都坐在一边,我和她都不说话,我也矜持得像个从未出过闺房的小姐。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在心底暗暗笑了笑。

后来,还是她在她父母的眼神示意下先说话的,她和我一问一答。我的回答让她好几次觉得发窘,我瞥见她被我气得脸通红,眼里燃起火球好像准备随时把我烧成灰烬似的。

她的家长却碍于面子保持着微笑,也没有明显表露出不满的情绪,只是皱着眉头,到后来索性避开不谈我和他们的女儿了,而是和市长老爸瞎扯。终于,这次相亲在我的抵触下失败结束了。

我以为一进家门,市长老爸就会怒声骂上我几句。但出乎我的意料,他依然是那副极具耐心的表情。他非但不提那相亲之事,反而递给我一罐饮料关心地问我累不累。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对他点了点头。可是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没底,越是慌得很。他这是一种计策,我警惕地猜想着。

然而,这并未阻挡我和边唯唯的发展。我和她恋爱了。依她的意思,我们将这份感情当作秘密。然而两人之间一旦有了感情,两人的眼神里都能让人觉出点异样的苗头来。我和她恋爱的事很快被同学们猜破了。也许任何感情在最先都是脆弱和容易动摇的,只是后来的风风雨雨筑就了坚不可摧的壁垒。在我们确定关系的第五天,她就动摇了。

“东南,我们分开吧。”当我们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她说了一句。

“好吧。”我以为她的意思是让我先回去不用把她送到家门口了,“那你小心点。”

“我是说……”她停顿了,拼命地咬着嘴唇,我这才看出她的眼里包含着迟疑和无奈。

“什么?”我有些急了,慌张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她逃开了我的注视,将目光移向路口那两个车辆和人流的旋涡。她的声音极轻,似乎经历了许久的酝酿和发酵:“我是说,我们分手吧。”

这句简单的话让我突然丢了思想,我努力地想辨清这声音的来源和意思。我迅速攥住了她的手,期待解释的眼神一直从她的眼里望入心里。这倒弄得她泫然泪下了。我刚想帮她擦去泪水,却被她慌乱拒绝了。

旁边三三两两走过同校的男男女女,他们用很幸灾乐祸的眼神望了我们几眼,然后嘻嘻哈哈地走开了。我的体内被安置了一枚炸弹,我嗅到了火药的气息,我下意识地想到,我即将爆发了。

我猛烈地摇晃着她的身子,情绪狂乱地吼叫着:“我不允许你那么说!听到没有,你没有资格说分手!”我的语气里充满了霸道和蛮不讲理。

“东南,别这样,冷静点,好不好?”她安慰着我,却用力挣脱了我握着她的手。

“我不能冷静。我为你,抵触了那次相亲,伤害了那个女孩,得罪了她的家长,使我爸陷入难堪的地步……难道你一点也不懂吗?自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感觉我会喜欢上你。现在我完全投入了,你又要说分手,这算什么?”我晃着头,烦乱的心绪像杂草般顽固地缠住了我的脑子,我非但没有冷静,反而更大起声来,引得路边的人看我们几眼。

“我知道,我知道。”她应着,明晃晃的泪珠满盈在眼眶里,她仰着头,试图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眼泪还是落下来了,她只得掉转头不想让我看见。

“那你为什么要分手?”我并没有因为她的流泪而缓和心情,语气里充满着质问的意味。

“我是个自私的人。”她简单、冷静而莫测高深地说了那么一句话。但我听不懂,她为什么那么说?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含义又是什么?我烦闷地闭了闭眼。

“我不喜欢猜。”我像是自言自语。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抬起头来,嘴唇已经被她咬开一道:“我是个俗人,我达不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的境界。我知道这样很累,但我总不由自主地在意旁人的话……”

我打断了她:“你是说,别人说我们什么了?”

“是说我。”她含着泪轻声纠正着,“说我看上你是市长的儿子,说我攀高目的不纯洁,说我卑鄙无耻……”她说着说着就哭得更厉害了。

原来是这样!我在她的话语里和哭泣声里恢复了冷静,我用双手箍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拥她入怀。她迅速挣脱了我的怀抱,骑上自行车穿过了马路。我在后面跑着,却被一辆车隔开了。她将自行车踏得飞快,我还是坚持跟在她自行车的后面。

在她家门口的那个巷口,我拉住了她的自行车。她索性扔了自行车,头也不回往家里走去。自行车“咣当”摔在了地上,我没来得及去扶,就几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试图甩开,却没能成功。

我抱住了她:“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我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思就好。以后要是谁那么说你,我饶不了他!”

“我不喜欢你打架。”她从我怀抱里抬起头来,说。

“那就不打架。”我接过她的话,说。

她淡淡地笑了,脸上的泪痕依然还在。她的脸有些模糊,我这才发现,原来天已经有些黑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市长老爸已经在了,他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当天报纸的时政新闻,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换了鞋,走到他身边,轻唤了一声,他没有回过神来,依然沉浸在他的思路当中。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将其中一罐送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才发现我的存在。

冰冷的饮料接触到他的手,他惊了一下,抬头看见了我,就说:“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声音,像个鬼魂似的。”

我也不多解释,只嘿嘿笑了一声。我看见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又从窗口望出去,看到了外面的黑暗,他才确定挂钟上的时间是准确的。他就恍然明白了,我又迟回家了。

他的嘴刚张开,发出半个音,我就接过了他的话:“我是大人了,总得让我有点自由吧。我和同学出去玩了。”

他不以为然地淡笑了:“你当然有自由,但你的感情,却由不得你。”

我在他背后耸了耸肩,吐了吐舌头。可是他却神奇地知道我在他背后的动作,他说:“真是个孩子,在我背后又吐舌头又耸肩的……”

我惊讶地坐在他身边,仔细而疑惑地看着他。他朝前边努了努嘴,我才知道原来前面的窗玻璃被黑暗浸透之后就变成一面镜子了,通过它可以将身后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我笑了笑。

“知道没有?”他低下头依然翻看着报纸,一面对我发问。

我以为他指的是报纸上的某条消息,于是说:“什么新闻?”

他不禁笑了,伸手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是说,感情的事。”

“我明白了。”我虽然嘴上那么应着,可在内心里我却根本不那么想。他说他的,我走我的。

“你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他严肃着说。

“我知道的,当官的最恨那种人。”我脱口而出,却发现他迅速抬头望着我,眼神犀利得像枚钩子深深地攫住了我的心。我进了房间,逃开了他那令人恐惧却捉摸不透的注视。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和边唯唯一起去了学校。我们缓缓地走在学校的偏道上,右边是高高的围墙,左边则是一排学生宿舍。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头发光亮亮的,更多了惹人喜爱的漂亮。

我听见有人喊我,顺着声音望去,看见杨尘正从他那宿舍窗口探出头来,朝我挥着手。我有些厌恶他,但出于礼貌,我对他点了点头。边唯唯一见有人和我对话,就从我的臂弯里抽出了她的手,朝前走了几步,好像要表明我们根本不认识似的。她这样做真是多此一举,杨尘肯定看见了我和她刚才亲密的样子,再说他即使没看见,他也肯定知道我和边唯唯的关系。因为他是千里眼顺风耳,学校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什么地方都能看见他的身影,真是破裤子乱伸腿,到处都有他。

“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下来。”他喊着,然后又补充着说,“我有事想请你帮忙。”话一说完,他就消失在窗口了。他肯定下楼来了。我让边唯唯先走了。

我本以为杨尘上次和我说的写书的事只是空口说白话而已,然而他却真的把一本书稿递到我面前了。不过我还真有些佩服他,里面的内容不去说它,我也没这种兴趣去看,但将一个个字堆在一起,也是要付出很大努力的。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我认真地说这样一件和我无关的事。

但他道出了原因:“我这书找过市出版社,他们提出要我自费,我不想这样出。我是想,请你帮忙和出版社说说……”

“我帮忙?我又不认识出版社的人!”我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市长的儿子啊。”他的笑里堆砌着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已州市还没有学生出书的情况呢!”

我厌恶地朝他看了一眼,越看越不舒服,看着仿佛他的五官都扭曲变形了似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长在他脸上像是一坨又一坨的****。

“你帮我吧。”他很低声下气地求着我,语气里伪装着一种欲哭的声音。可是我却最瞧不起这种自轻自贱的人,当初刺伤他之前,要不是他一直跪着磕着没骨气地向我求饶,说不定我踢他一脚也就算了。

我向前走着,他在后跟着,像极了一条可怜的乞食的饿狗。

“你要吃东西吗?”我头也不回,问他。

“什么?”他当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疑惑地反问着。

我不说话,穿过宿舍楼,拐进了一座教学楼,进了厕所,总以为他不至于那么厚颜无耻地还会跟着我。我在里面站了几分钟之后出来,却发现他还毕恭毕敬地站在门边,脸上挂着伪装着堆起来的僵硬的笑容。我刚抬起腿要走开,他误以为我要踢他,就快速跳着躲开了。我又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没再跟着我。我舒了一口气,心里却骂着他,从他祖宗十八代一直骂他将来生出儿子没有屁眼,一边骂着一边心里觉得快意得很。

同学们都在说,我们学校那个对抗国家某部法律颁布的李教授出名了,这是件大事。从这三流学校教师队伍中终于跳出一条潜伏多年的巨龙来,这实在让学校领导高兴,也让所有的人感到意外。那李教授是个名人了,你见他也不是像先前那么容易了。他全国各地跑着做演讲录节目,学校里已看不到他的身影。大家预言,这个李教授肯定马上要跳出这个三流学校,因为他是神龙,可不能搁浅在这浅滩烂泥里。但是那部法律最终还是颁布实施了。学校里的同学也就慢慢淡忘了他。

但是我有一次见到了那个李教授,也大概知道了他最近的情况。他有些失意。我才知道,原来不仅是我们学校的师生忘记了他,全国人民都快忘记了他,包括当时疯狂支持他的人。

那天我还在上课,辅导员就把我叫走了,辅导员说系主任叫我,我刚见到系主任,系主任说院长要见我。来回折腾了好几次,我才最终见到了真正要找我的院长。我刚被系主任领进门,就看见院长很客气地站起身来和我握手。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人,秃顶,戴着黑色粗框的眼镜,介绍之后我才知道他就是那个李教授。

我坐下来后,院长先是问我些平常学习和生活之类的问题,我都一一回答了,一面揣摩着他这次找我的真正意思。我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那个李教授,心想肯定和他有关。

果然,院长心不在焉地问过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开始正式进入了正题。他是这样开始那个话题的:“我想李教授的事你……肯定……应该……可能知道的。”

我点了点头,等待着下文。

可是他却不紧不慢地继续着:“李教授敢于站出来指出某个问题存在的缺陷和不足,首先,他这种大胆的精神和魄力是值得全国学术界学习的……”

他停顿了一下。我点了点头,心里固然着急,却也不得不耐心听下去。既然有“首先”,就会有“其次”和“然后”——这是讲话和分析问题的固有模式。

“其次,李教授所提出来的几点意见和建议,也是很有道理的,从全国那么多人支持李教授这个情况来看,他的言论是有理由站得住脚的。只是需要更多的宣传来使更多人知道进而支持李教授的观点……”

“那部法律不是已经颁布了吗?”我插嘴道。

我瞥见旁边的李教授有点忍不住想说话了,却仿佛是没有得到院长的暗示,只得有些焦急且不安分地坐在一边不说话。

“那是的。”院长停了几秒钟,在思考着如何回答我的问题,“结果是已经出来了,李教授的建议没被采纳,但搞学术做研究是没有止境的嘛。”

我笑了笑,有点认同他的说法,却还是很不明白,因为我还没捕捉到他说这些的意思,只好竖着耳朵继续听他说“然后”,手上却无聊地搓着。

“然后——”院长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对李教授颔了颔首,“给东南倒杯水,说着说着倒忘了!”然后将眼光重新调到我身上,脸上流露出因怠慢我而不好意思的神情。

李教授起身给我倒了杯水,很客气地递给我。我接过来,没喝,把水杯放在了一边:“院长,你说吧。”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心底早已骂了他几千几万句了。

“然后……”他像是为难了似的说不下去,只抬头看我。

“院长,你说吧,我听着呢。”我本想客气和平缓地说这句话,却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和迫不及待。

“然后呢,李教授也是我们已州市的骄傲,有理由成为我们已州市学术界的模范,值得宣传和推崇的。”院长像是在念提前准备好的稿子,说完了又加了一句,“你说呢?”

我很随意地点了点头,同时也觉得他说这些话离我太遥远。但他就是有本事将这件事说得和我很近。他说:“所以,我们琢磨了一下,想请你和你爸说说,市里能不能给组织个大型的新闻发布会或报告会,好好宣传宣传这个典型……”

原来这就是他此次找我的意思!我为难了,而且觉得有些头痛欲裂。我刚想开口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却被院长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愿意帮忙的,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出了李教授那么一个典型,你也是高兴的。而且,你帮我们学校那么大的忙,大家心里都是蛮明白的……”他说着又握住了我的手,一面不失时机地给李教授抛了一个眼神。

李教授得到了院长的信号,也就站起身来,握住了我另外的那只手,语气里充满着感激,却也显出点笨拙来:“东南,这事也就靠你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他们刚才的话已经让我无法推托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这件事,只是我答应了,我就不得不在心里计划着怎么开口对爸说。我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一路想着,实在找不出到时候以什么样的铺垫来挑开话题。既然想不出怎样进行开场白,何不绕开那些拐弯抹角的话,来个开门见山。我轻笑了一声,笑自己,或是笑院长,也或是笑李教授。

我回到家,见爸还没有回来。我就打电话要楼下的餐馆送来了几盘菜,然后就打扫房子,一面美美地打算着待会儿爸回来后怎样哄他开心。

在二叔家从没干过什么家务活的我,在这里也只是随便挥着扫帚和拖把。二叔说过,家务活是女人应该做的,我们男人是不应该沾手的。因为我一直把自己当男人,所以从不碰扫帚和拖把,以前在学校轮到扫地值日,也请同学代劳一下。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在二叔家的时候什么也不做,你就错了。我从小随二叔下地,播种、插秧、割稻,我都做。不过后来种水稻都机械化了,也用不着我的手了。后来二叔还说呢,我小时候弯下腰就被稻海淹没了小小的身子,只听见镰刀挥下去的“嚓嚓”声,等到我直起腰杆时,就已经割出一圈来了。每次农忙后,我的手腕都被粗糙的稻秆磨破了皮,疼得直咂嘴。过去还用柴火做饭的时候,我也会不顾二婶的反对而随二叔上山砍柴去,不过这我倒说实话,也只是凑个热闹罢了,半天下来也砍不了半捆。二叔说,地里活和砍柴是男人应该做的,因为我一直把自己当男人,所以我做这些的时候都很卖力。二叔也曾悄声对我说过,还有一样事是我们男人应该主动的事,那就是床上的事。我听后嘿嘿地笑,引得二婶也大概能猜出二叔和我说的是不太正经的话。

当我正回想过去的时候,门开了。我一看见爸进来,我就迎了上去,将他拉到了饭桌旁边。他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满桌的菜,似乎对我的热情也有了点疑惑和不解,甚至有点警惕。

“这是你做的菜?”他问。

我迟疑了一下,就点了点头。

他吃了一口,仔细品尝和咂摸着味道,说了一句:“这口味那么像楼下那家餐馆的?”他一面说一面微笑着看着我。

实际上,我真是多此一举。他怎能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也肯定能吃得出来。所以我尴尬地一笑,就将李教授的事昏乱而没有系统地说了一遍。他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本来想这事肯定比较难办,但他几分钟之后分明爽快地说了句:“我明天要宣传部那边安排一下。”

我傻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谢谢!”

“还不快点给我盛点饭,忙了一天都饿了。”他盯着我看。

我马上起身盛了一碗饭,心里美滋滋的,原来这事那么简单。我头一次明白,自己也是很有能耐的。我得意地笑。

第二天我就又和院长见面了,这次不是他叫我过去,而是主动和李教授一起来教室找我了。院长说,刚接到市委宣传部的电话,叫他们下午过去一趟。院长说完就拍了拍我的肩膀,李教授更是感激地望着我,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松开。

正当我在心底将爸感谢了几千几万次的时候,他却让我失望了。

我和边唯唯确立关系那天,我们就约定每天下午下课后在学校西边的教学楼下等。可是,这天我下了课赶过去,却没看见她。我去车棚看了看,也没在固定的位置上找到她的自行车。我去她家找,却发现门紧闭。我猜不出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不想见我了。

我在一条河边找到了她。此时,昏黄无力的夕阳已滑落到西边的山峰之间,散作三两点冰冷的光亮,像女人两乳间的一点美痣。风微微吹过,让人觉得有些淡淡的冷。

我慢慢地靠近她,当我的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轻颤了一下,回头发现是我,就赶忙走开了。我将她拦住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慢慢积聚起了一种无奈和痛苦,泪纷乱地流淌下来,顺着她的脸漫延,滴落在河边的草地上。我不知道她怎么了,脑子更搜索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我从来都不擅长安慰别人,尤其是面对女人哭,我常常会不知所措。

我只是无言地注视着她,想从她每一个神态和每一个细节中窥出点苗头来,同时也等待着她说话。可是她却一直试图离我远点,几次下来没能成功,只好作罢,我双手撑在河边的栏杆处,将目光抛向对岸。

“唯唯。”我酝酿了很久,想说点有意思的话来哄她开心,却只喊出一个名字来。

她动也没动,木然的脸上依然有新的泪水从眼里毫无阻挡地流出来。

“唯唯,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会让我窒息,让我发疯的!”

“东南,我们之间是不会长久的,我们趁早分手吧。”她终于回过头来面对了我,低声说,被泪水浸得可怜的眸子里漾着一层轻薄的雾气,目光是迷离而奇异的。

“怎么!”我的内心顿时失了火,大声地喊叫着,“我们说过的,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只要彼此懂得对方就行……”

“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她连声地打断了我,哭得更伤心了,“我配不上你。”

她的这句话进入我的耳朵的时候,我的心被震动了一下。她这句含糊的回答,仿佛带来了一股强烈的洪流淹没了我,淹得我晕头转向,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却又胡思乱想生出了太多无关紧要的思绪,这些繁杂的思绪像乱草般捆住了我,让我无法动弹。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猜,可是她所说的话又不得不让人猜。事实上,我很讨厌这样的女孩子,却又不知为何,我却会如此喜欢眼前这个含蓄得过头的女孩!人的思想和情感真是奇异的存在!

她递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我以为是她的日记或是写给我的一封长信,打开信封,我才看见里面是一沓钱,全是百元的红币,看起来有三十张左右。这让本来就疑惑不解的我,脑子里更加升起了一些歪歪斜斜又大小不一的问号。

“这些钱你带回去。”她的声音高了,带了种不可辱的气势,“我没那么俗。”

我知道了,原来爸来找过她了,想用这些钱来打发她。我只觉得眼前这沓红币化作一团火焰,在我的心房燃起一股熊熊烈火。

“你放心。”我对边唯唯如此承诺着,一面往路边走去。

当我欲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家去找爸理论的时候,边唯唯拉住了我:“我明白你的心。”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足以平息我心中的怒气了。我轻轻拥她入怀,轻轻地拂开她面颊上的几绺头发,轻轻地擦去了她脸庞上的泪痕,轻轻地捧住了她的脸,再轻轻地把嘴唇压在了她的唇上。她战栗着,心跳着,脸红着,羞涩而慌乱着。而我呢,实际上也如此。这是我的初吻,那回被林途带去和那妓女发生那种事,我并没有用嘴唇碰过她。因为我对初吻的珍惜远过于初夜。此时我笨拙地吻着她那两片樱桃般的嘴唇,紧张中却捕捉到一丝晕头转向的美好,竟分辨不清自己处于什么世界了。

“你放心。”我还是说着那句话。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但我看得出来,我这句话并未完全消除她的委屈和伤心。

“我会好好和我爸说的。”我承诺着,但其实我的心里依然乱着,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爸说。

“如果……”她嗫嚅着说,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再度说出后半句话,“你为难的话,或者和我在一起会影响你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肯定离你远远的。”

“不会。”我死盯着她,盯着她那黑暗中显得有些朦胧的面颊,盯着她那蒙着泪花的眸子,盯着她那咬着的嘴唇,承诺着。

“不要轻易承诺,你需要好好想想。”她也盯着我,留恋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

她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我需要好好想想?面对爸对我的要求和安排,面对我所喜爱的女孩,是的,我迷失了方向!

我仿佛置身于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里,没有月亮和星光,没有生灵万物,让我顿时无法辨清东南西北,让我晕晕乎乎,心里有一种空,空得难受。我从没有这样矛盾过,即使是当初面对东市长认我的是非问题上,我也是很简单地听从了二叔他们的话,而并没有真正用心独立思考过。而这次,我却四处搬不到救兵,我只得自己来解决了。

“我应该离开你。这对你我都有好处。”她的话像是梦中的另一个梦,遥不可及。

“不!”但我还是在梦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我们一起面对这个问题,跨越这个问题,好吗?”

她在我火燎般的眼神注视下,最终点了点头,却拼命地咬着嘴唇。

从这个她习惯性的简单动作里看出,她虽然停住了泪,但她内心的泪根本没有停住,她的心里也矛盾着,也迟疑着。她一定和我一样,脑子里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在对抗着。

我想送她回家,她却拒绝了。但她在离开前,回头补充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会快快乐乐的!”

我鼓励地对她点了点头。我回到家里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但爸还没回来。我坐在沙发上,没看书,也没看电视,而是等着他。直到晚上十点多,他才回来。他一进门就说:“你还没吃饭吗?赶紧叫楼下餐厅送饭过来。我吃过了的。我洗个澡就睡,今天一天累坏我了,处理了那么多事情。明天又是周末了,陪陪你。”

他那些话我都没认真听在心里,我只知道我今天晚上应该请求他成全我和边唯唯。

“爸。”我起身喊了他一声。

他应了一声,仿佛并没有听出我有下文要说,自顾自地放好洗澡水,拿着睡衣准备进去。

“爸。”我再喊了他一声。

“有事就说。”他说得很干脆利落,但我猜想他肯定知道我要说什么。

“请你尊重我,成全我和边唯唯。”这句话在我心头沉甸甸地压了好几个小时了,刚说出来我就觉得轻松了许多,但又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不可能。”他给出的是这三个字。他刚说完就碰上了洗手间的门,只有水在哗哗地流。

这三个字有力而冰冷地砸在我心上,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冷静再一次飞向远方,有一股凶猛的力量重新涌上心头,换来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

我对着洗手间昏乱地大喊大叫:“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强加在我身上,我的幸福应该由我做主!你难道不曾想到你今天这样无情的举动会伤她的心吗?你别以为钱可以打发一切,你不觉得这样做是侮辱她了吗?她是真心喜欢我,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利益,这我心里很清楚!”

“你不清楚。”里面的水流停住了,他说,“你不知道现在的人心都多险恶!”

“我看是你险恶!你总把别人想象得那么复杂,那么卑鄙!”我大吼大叫着,整个身体仿佛置身于一个庞大的导电系统之中,浑身充满着力量,又好像要将这些力量一下子释放出来似的。

几分钟后,我才听见他这样说了一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你!”

“我不是我!你恨不得替我呼吸替我吃饭!你恨不得把我变成你的一部分!”我噼里啪啦地对着门说着。我不知道这些话在他心里翻腾起怎样的波浪,但我却在几分钟内没再听见他说话。

“你回答不出来是不是?你是理亏的!所以任何人都无法干涉我的感情!”我没等到他说话,就根本无法冷静了,反抗的情绪在我的脑子里占了上风,又仿佛有一个严厉的指挥官在指导着我反抗,强烈地反抗!

“这事由不得你!”水继续哗哗地流着,水声夹杂着他那不容商量且生气的回答。

“我宁可****祸村,也不愿意这样受你支配!”我愤愤地说,一面已冲进自己的房间整理起东西来。

我整理着衣物,同时,一种想发泄的冲动和欲望随之冒出来,使我想摔所有的东西。当我压制住心中那股火整理好东西的时候,却发现他裹着浴巾出现在我后面,头发湿漉漉地还滴着水。我绕开他往外走去,他抓住了我的手,被我挣脱了。我快步出了门,他只好在门口站住了,也没有回去穿衣服追出来,仿佛早已算准我会回来似的。

离开这里!脑子里分明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反复闹腾着。

你不属于这里!这个声音叫嚣着,闹得我头痛欲裂。

我仰头冲着夜空大声叫了几声,路边有几个行人看了我几眼。我感到嗓子喊得有些疼,但这样几声大叫,仿佛让我安静了许多。我应该去哪里?我迷茫地望着滚滚车流和灯海,问自己,自己却回答不上来,于是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人生就如这两股车流,等待人们去选择往左还是往右。可能往两边走都能到达同一个目的地,但沿途看到的风景不同,见到的人不同,经历的事不同,于是升华在心头的两种感受自然也会十分不同。

可是我现在面临的选择也是人生的选择吗?好像是,但好像根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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