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格外漫长,但终究是要过去的。是的,春天要过去了。我从那疯女人的眼神里隐约探到了这个讯息。她有“孩子”了——她只抬头很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拍打着那个用烂稻草捆扎出来的孩子,嘴里幽幽地唱着一首摇篮曲。
“你来了。”那个疯女人的双唇微微动着,像是念咒语般说着,像是说我,也像是说她怀里那捆烂稻草。
我错过了。二叔吧嗒吧嗒抽着烟,带着我上了山。野草莓已不再红艳,只剩下几颗还固执地留在刺枝上,却被虫咬开了,已不能吃。山上少了孩子们东蹿西跳的声音和他们略带着脏字眼的对骂嬉笑声。
“你下午就回去。”二叔看见我回来不高兴,我从他的话里觉出这层意思了。
我不吭声,跟在他后面,好久没有上过山,觉得有些吃力了,我想让二叔拉我一把,但我的手刚碰到他的大手,就被他下意识地甩开了。我有些着急,却还是不说话。
“听见没有?”二叔停住了,回头很严肃地直盯着我说。
几颗石子在他鞋底的磨蹭之下滚落,砸到了我的膝盖,像二婶敲在我脑袋上的栗棒,很疼。
“我不回去。”我俯身揉着痛处,轻声却又坚定地回答着。
“东市长好不容易把你认回去,想尽尽父亲的责任,补偿二十一年来对你和你母亲的亏欠,想抚平你心中的委屈,可你倒好,不识他的好心倒也罢了,还闹离家出走来气他,你太不像话了!”二叔依然板着面孔,口气严厉地说。
“这儿才是我的家。”我任性地说。
“你这小子……”他生气地举起手想要打下来,却最终放下了,在几秒钟之后换了种缓和的语气说,“下午我和你走一趟。”
“二叔。”我在他背后喊了一声。
“嗯。”他头也不回,梦呓般地应着。
“李老爹是谁?”我在心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小心翼翼地问。
“他是后村狗子他爹。”二叔笑了。
我蹙了蹙眉:“他说他是我舅公。”
二叔迅速回过了头,目光很犀利地攫住了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有些恐惧和疑惑,但他很快掉转了目光,只换来一阵短笑:“他的话你也信?娘希匹!”然而他后半句骂却是很小声的,生怕让我听见似的。
“他是个疯子。”我说。
“他是个傻子。”二叔纠正道,仿佛有种另外的意味。
现在的山不像过去,常有人走动,山路被踩得很清晰。现在生活好了,村里人不完全依靠山里种点东西来养活自己了,山上也少有人走了,满山的野草荆棘,让人认不得路摸不出道,只得依着感觉摸索试探。我已爬得大汗淋漓了。可是,我们才走到半山腰,二叔就掉转身子往回走。
“这路可能不通。”他说,眼睛却看着我,并没有试图探寻一条别的路。
“怎么看出不通?”我疑惑地问他,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住了他。
“我不喜欢这条路。”二叔诡秘地冲我笑了笑,口臭扑在我脸上。
“二叔,你变了。”我一边说一边满不在乎地踩进半腰高的草丛里,“一直走,肯定能走通。”
二叔爽朗地笑了,跟上我,在背后说:“好,既然走了,就一直走到底,我们就一起撞南墙,不要有后悔的想法……下午我陪你走一趟。”
我内心深处那几根敏感的神经轻微地颤动了几下。原来这就是二叔带我上山的真正意思,我被感动了。二叔几步走到了我前头,拉住了我的手,一步一步地上山。
我抬头看见了蓝天上那一片白云。我还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像天兵天将出征降妖的战鼓。
我****祸村的事,二叔没让二婶知道。他没告诉我原因,我也没多问。从山上下来后,我就随他回了已州市区。
市长老爸开门一见是我们,虽然表现得很平静,但实际上他的脸上有着一种不露声色的得意。他算准了,我肯定会回来的。
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所以低着头不说话。二叔见我们不说话,只好无话找话,一会儿谈到今年的天气有些异常,一会儿说到今年国内不大太平,天灾人祸不断。
市长老爸显然没有在意这些没有太大意义的话,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我,最后还是他主动打破了我和他之间的僵局,温和地说:“你真是个孩子。”
我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再提一提我和边唯唯的事。我正想着,他把我拉到他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和那个女孩的事,我先支持你们交往。”
他如此明显地给我台阶下,我就笑了出来。他的这句话让我浑身充满了力量,兴奋因子快速地在我身上每根血管里蔓延滋长,倒使我忘乎所以地跳起来、叫起来,恨不得把他刚才那句话马上转达给边唯唯。
接下来的谈话好像和我无关。二叔说他开不锈钢厂的事开始办各种手续了,目前还碰上了一些困难。爸马上就说这事没问题。这把二叔高兴得连胡须都翘起来了。实际上,二叔那几根肚肠我还是看得出的,他表面是诉苦,实际上就是让东市长解决问题的。
二叔留下来住了一晚,和我睡一张床。第二天刚蒙蒙亮,他就穿衣起床了。我睡眼迷离地问他做什么去。二叔不说话,但我已猜出个大概,他肯定是要去找安笑笑。待他穿好衣服,我也跳起来起床了。我想和二叔一同去,虽然我对已州市区不算太了解,但总比他熟悉。
天虽然还没完全亮,但街上的人却也不算少。我说坐出租车去,二叔坚持走着过去。我最终听从了二叔,我从他手里接过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我看到地址就一惊,因为正是那个林途好几次带我去的歌舞厅。安笑笑在那儿吗?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二叔,你怎么知道地址的?你确定笑笑会在这个歌舞厅吗?”我心里有着无数疑惑,想逐个解开,却又迫不及待地想为所有疑问马上找到答案。
“从邻村一个姑娘那儿问出来的。问了三次才套出来,这小娘们嘴还挺紧!”二叔朝地上啐了一口,愤愤又得意地说。
“二叔,等会儿见到笑笑,你也别太急,好好哄她回家后再说。”我有些担心地说。
“好好说?要是被我抓到,非把她头发揪下来不可!我只当没这个不要脸的女儿。”二叔恨恨地说。
“那总得先问清楚啊。要是你误会她了……”我还想继续劝说他,却被他打断了话。
“误会?要是不干见不得人的事,她上次看见我为什么要逃?”二叔的话不无道理。他点燃一支烟,又递给我一支。
“爸不让我抽。”我拒绝着。
“那么听话啊。”然而他这话不像是表扬,更多的是一种鄙夷或失望或是其他的含意。
我很不自然地嘿嘿笑了两声。
我们走了约莫半个小时,才出现在歌舞厅前。门外的保安通宵站了一夜,显然累了,和那机械闪动的霓虹灯一样没精打采。我和二叔刚想踏入,就有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脚步歪歪斜斜的,有种摇摇欲坠的可怕感觉。他没踩住台阶,一下扑在了我的身上,张口就吐,弄得我满身都是肮脏的东西。二叔上前就拖开了他,几个巴掌就过去了。那人被打得大叫着,听见那声音,我差点惊跳起来,是林途!歌舞厅招牌灯光照耀下的他实在狼狈极了,甚至可怜极了!我拉了他一把,从二叔的掌握之中脱离出来。由于我用力过猛,他一下子跌倒在我的身上,我和他都滚下了高高的台阶。我顾不得疼痛,快速地站了起来,又慌忙扶住了他。
“林途,你怎么了?”我的语气里带着着急。
二叔这才知道我们认识,懊悔当时二话不说就是几巴掌,上前和我一同扶住了林途。
林途眯起眼睛,醉眼迷蒙地望着我,像从来没看见过我似的,大着舌头冲我说:“你也走吧!公司留不得你了!我注定一个人,哼,一个人多好,想怎样就怎样!”
“我是东南啊!”我摇动着他的身子,在他耳边喊着。
“我管你东南还是西北!我用不着你来可怜我!我用不着,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好人!我知道的,你在看我笑话,你在嘲笑我。你笑啊,你怎么不笑啊!”他很用力地捧着我的脸,恐怖地对着我说话。他喝醉了,他不认得我了。
他开始仰天狂笑,笑了一阵就变成了一种低沉的呜咽,充塞着被烈火焚烧被镣铐捆绑的痛苦。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脸深埋下去,两只手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手指间带下了几根头发。眼泪肆虐地流淌在这个男人的脸上,淹没着他那愁苦无奈的神情。
从歌舞厅里三三两两地出来几个人,嘲弄地吹着口哨离开了,讥笑林途喝醉了,或是鄙夷他流泪了。我不知道林途怎么了,又觉得奇怪,他常常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找个人听他诉苦,甚至想有个人能像哄小孩子一般拍着他的肩膀,而我总是他所期待的那个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我当最好的朋友,可是这次他却并没有向我倾诉,而是选择一个人喝酒。
我抱着他,拍着他,哄着他,但他并没有安静下来,而是开始骂,他骂闻爱没良心,他骂公司那帮人没良心,最后他开始骂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似乎要将所有人都骂上一遍似的。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路上的人更多了。二叔进去找安笑笑了,我扶着林途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在我的安慰之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嘴里还时不时地轻声骂上几句,但显然已经安静许多了,像一个婴儿,哭累了,闹乏了,只想进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出租车停在了他住的地方,我困难地搀着他到了房门前,从他口袋里好不容易摸出钥匙,我将所有的钥匙都试遍了也无法打开。但我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半扇,从门里伸出一个瘦得像只烧鸡似的人头来,那双眼睛疑惑地在我和林途身上打量着:“你们找谁?”
这男人一张嘴就喷出一股难闻的口臭,露出满口黄黑且不整齐的牙齿。我看了看那个男人,又指着睡意蒙眬的林途,疑惑地问:“这不是他住的地方吗?”
“我不认识他,我是昨天住进来的。倒是听房东说过,之前那人是前天搬出的。”那男人回答道。
我点了点头,看见他把门重重地碰上了。我只好背着林途出来,再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了林途的公司,却发现公司办公室里进进出出有好几个人在搬东西。我慌忙问:“你们要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
那些人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却不理睬我,当我根本不存在似的,自顾自地干着活。我轻踢了一脚柜子,还放在上面的一个花瓶震动了几下就落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我生气地大叫了一句:“是人的回声话!”
从一堆箱子里迅速钻出一个人来,也没好气地冲我回答着:“干什么呢!那么理直气壮的!这是我的地方!”他一面说着一面挽了挽袖口上前走了几步,像做好了和我打架的准备。
此时,我不想打架,只得换了一种平和的语气:“这里不是广告公司吗?”
“原来那公司开不下去了,卖给我了。”他见我缓和了语气,也就收起了怒容,说完他就转身又自顾自地忙去了。
我望了望林途,心里升起无限的感慨。怪不得他心情如此不好,会通宵去喝酒,将自己灌成这副模样。可是他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或许,当时我可以帮他一把的。我在柜子上放了一百元钱算是对那个花瓶的赔偿。
我将他带回到了家里,爸已经起床,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我突然有些结巴,不利落地说:“我朋友……”他没说话,只是可亲地笑了笑。我将林途弄到床上睡下,他嘴里还喃喃着,随着呼吸还喷出浓重的酒气。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坐在了爸的旁边。电视里正播着一组国际新闻。
他把遥控器递给了我,我无聊地换着频道,却没有自己喜欢的节目,又调回到了新闻频道。我和他相视而笑。
“你那朋友喝醉了?”或许是他觉得两人无话可说显得尴尬,于是随便问着,目光依然停驻在电视上。
“是的。”我也很随意地回答着,“公司开不下去,心情不好。”
“什么公司?”他好像有了点兴趣,继续问着。
“做广告的。”我回答着,“他说不好做。”
“你和他关系怎样?”他将电视调成静音,显然有些关心了。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和他是初中同学,认识七年了,我们之间很不错。”
“那你应该帮助他嘛……市里最近要做一批企业广告,想推出已州市的特色,这是一个大项目,可以让他试试嘛……”他笑着建议,脸上是认真的神态。他不像是开玩笑。
“公司倒了,卖给别人了。”我顿时觉得有些可惜,要是林途早点和我说就好了。不过也怪我不上心,我早就知道他的公司不景气,我应该多想着帮帮他的。
“等他醒了,我和他聊聊。”他说。
我知道他对我这个难得的好朋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就想迫不及待地为他介绍更多,恨不得把林途的所有优点都集中于一句话而展现出来。可是我刚理好思路想说,电话就疯狂地叫了起来。爸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就递给了我:“你二叔打来的……应该给你买部手机。”
我从他手里接过话筒:“二叔……”
我刚喊出,二叔就急切地说话了:“南儿,笑笑被抓了,前两天的事。她再错再坏,你也得想想办法把她弄出来,等回家我再好好教训她!”
“二叔,这事好歹先瞒着二婶……”我说。
“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不能瞒了。东南,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她弄出来。”二叔说。
“可是,可是……”我说得语无伦次,我无法很好地运用思想,只觉得内心失火了。
“你是市长的儿子啊!”这个声音反复地回响在我耳边。
我分不清是二叔这样说的还是我脑袋里那个时常跳跃的精灵在指导着我。我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爸,只见他很认真地看着电视,仿佛根本不关心我和二叔紧张兮兮的对话,所以我猜想他可能并没发现我的慌张和不安。
“我试试。”我只好答应着,心底却没有丝毫把握。吸毒本来就是十分严肃的问题,如何讲得了情面呢?
“好。”二叔在那边并没有松一口气,“那我现在怎么办?”
二叔的这句话让我顿时感觉自己已不再是个孩子了,二叔分明在征询我的意见。可是我应该怎么回答?我茫然了,望着对面墙上挂钟的秒针转动着,一圈又一圈,像是醒着,也像是睡着。如果不是二叔在电话里一直喊着我的名,我还不能回过神来。
“二叔,你先回村里吧。我一定把笑笑带回去,你放心。”我轻声说。
二叔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我像是坐在一个奇怪的运载工具里,飞在云层之中,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出不同的色彩。我思考着应该怎样把安笑笑带回到二叔身边。
我望了望坐在一边的爸,他好像累了,眼睛眯着半躺在沙发上,电视上的新闻早已结束,播着一串恶心的广告。我是他的儿子,他肯定可以帮这个忙。正当我经过多次紧张的心理斗争之后决定要叫醒他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影闪过我的脑海。严新农!对,我可以找他帮忙。这个充满希望的想法照亮了我迷失徘徊的心,让我顿时兴奋起来。
我起身就想出去,却又觉得不妥,因为林途还睡在里面,如果他醒来,直接和爸面对面,肯定会彼此尴尬。我悄声进了自己的房间,林途依然睡得很沉。我用房间里的电话小心翼翼地给严秘书打了电话,生怕爸听见。我实在不愿意拿各种各样的事去麻烦他,像是我回到他身边就是让他帮我办事似的。我很轻声地将事情和严秘书说了一遍,想不到他马上就答应帮这个忙了,而且好像急着挂断电话。我要他千万别告诉爸,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在他挂断电话的那个瞬间,我捕捉到了闻爱的声音。
这个贱货,等着那个老男人睡她呢!我骂了一声,好像特别解恨似的。
我走出房门,看见爸已经睡着了。我拿了一条毯子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他立即睁开了眼,发现了身上的毯子,冲我笑了笑,又眯起了眼。
我觉得特别无聊,却又离不开。我只好上网看点新闻玩会儿游戏来打发时间。但我满脑子浮现的都是安笑笑的身影,想象着她被毒品消损得瘦骨伶仃、憔悴不堪的模样,想象着她被抓时恐慌且悔恨的眼泪和自责的喃喃自语,我真的不忍心她这般痛苦。我废然地扔开了鼠标。林途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他困难地睁开眼就看见了我,却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地方。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晃了晃头,看见的还是我。我努力整理着繁杂的心绪,挤出一个笑,朝他走去,将脸凑近了他,将他吓了一跳。
“你喝醉了。”是我先说的话。
这句话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话里带着抱歉也带着感激:“真不好意思……”他的脚刚下地,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他可能有些着凉了,我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我的衣服让他披上。他耸着鼻子,对着我露了一个凄凉的笑。原来,人从醉酒和睡梦中清醒,更会引来凄凉的感触。因为人在酒精的麻醉之下,或是梦精灵的魔法之下,暂时离开了烦恼的现实,进入一个梦幻而理想的世界之中,没有烦恼,没有畏惧,没有伤感,可是他们被锋利的铁钩子重新钩回到冰冷的现实之后,除了重新翻腾起已沉淀的伤感之外,更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人们好想再重新回到梦境之中,却发现无论如何已回不去了,不得不让命运嘲笑地看着自己挣扎。
“你没有把我当朋友。”我责怪地看着他,一面给他递了一杯水。
他接过水:“怎么会呢?”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公司倒闭的事?”我紧紧追问着。
“你不是原来的你了。”他好像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将这句话说出来。
我在他的话里惊住了,他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我的眉毛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我感到内心有无数火种同时在燃烧。是的,我很生气,他居然一点也不了解我!自从我知道自己是市长的儿子之后,我不否认有时候我多了点扬扬自得,多了点高高在上,但对待林途这个真心的朋友,我是一直按原来的心态来相处的。可是他却始终担心我会对他不一样!
“我真失望!那么多年的朋友了,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有气无力地说着。
“你误会了。我们是好朋友,一直都是!”他快步走到我面前,肯定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你要是知道我有困难,你肯定会帮助我!可是现在你是市长的儿子,我不想拿这些事来为难你,甚至为难你那市长爸爸!”
他的这段话噼里啪啦地在我耳边响起,让我深深地感动了,也被震撼了。正当我上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被推开了,爸满面笑容地走到林途身边,拍着他的肩,眼里含着欣赏和满意。我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为他们彼此做介绍。
“我来帮你。”爸让林途在他一旁坐下,说。
林途显然有些紧张了,慌乱地拒绝着。
“怎么?”爸微微皱起了眉头,假装生气地说,“东南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们是好朋友。”林途笨拙地回答着,像是第一次出镜亮相的演员,紧张得很。
我朝他鼓励地一笑,他反而更紧张了。
“做公司得放大胆子,你还需要锻炼,那么紧张害羞可不行。”爸很直接地指出道。
林途很尴尬地笑了笑,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我以前也就是小打小闹,没弄出点什么大动静来,接的都是小活。”
“只要你敢想敢做,肯定能弄出大动静来!”爸鼓励地说,“怎么,你不喜欢让我帮你?”
林途的眼睛里闪着感激的光亮,脸上是受宠若惊的表情:“那太麻烦……”
他的话没说完,我就把话接了过来:“我爸都主动请求要帮你了,你还不给面子!”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但林途还是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安,却又流露出遗憾的神情来:“可是我的公司已经卖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这还不简单,另起炉灶嘛……”爸说得很干脆,仿佛林途是他早就想好要帮的一个人似的。
林途慢慢地变得自然了,将他做广告的思想陈述了一遍。爸只在一分钟之内就做出回答,让林途周一去市政府找宣传部的人,然而我却大概知道,他在心里肯定已有了千丝万缕的想法和准备。
当晚,林途和我睡在了一起,他依然裸睡。我们聊了很多,聊过去,说现在,谈未来。他一直都很高兴,只是在谈到闻爱的时候,他依然有些失落和伤感,而且总会骂上她几声。他骂,我也跟着骂,两人先是同时骂闻爱,然后互相开着玩笑地对骂,最后嘻嘻哈哈之后都沉默了。我们各自沉浸在不同的想法之中。也许他想着以后应该怎样来运作广告公司,也许他想着要找闻爱算账,也许他根本已把心思放在了一个虚构的女人身上。
第二天我起晚了,上课迟到了。同学告诉我说,刚才点名了。课间休息,我趁老师出去的时候偷看了点名册,发现在我名字下面并没做缺席或迟到记录,而别的迟到或没来的同学都被画了一道红线。我有些得意,在心里想,干脆逃课算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就出了教室去找边唯唯。我想告诉她,爸已经支持我和她交往了,她知道了肯定会十分高兴。
我不知道边唯唯在哪个教室,所以只好一个挨一个地找,正准备上四楼的时候,杨尘疯狂地从楼梯处飞奔下来,像一只被紧紧追赶的野兽。他一见到我就急忙地刹住了脚,由于停得太急太猛而摔倒在地上。
我本不打算理睬他,但我想起他和边唯唯同班,所以也就停住了脚,回身将他扶起来。他脸上浮起一个感激的笑,一看到他的笑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我还是假装很友好地问他:“你们没课吗?”
“我逃课,准备写新书去!”他的语气很狂妄,好像他一天就能捣鼓出一本书来,这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厌恶。
“你们在哪个教室上课?”我问。
“是找边唯唯吧?”他诡谲地冲我笑了笑,“六楼左边第一个教室。”
听到他的回答后,我抬起脚就上去了,却听见他在背后喊。
“我出书的事你得帮我啊!”他大声地叫着,而且特意强调了“出书”二字,想借机引来更多人的关注,然后趁着机会再勾引几个女生。
我理也没理他,就快步上去了。我已有两天没见到边唯唯了,心中打点着一大堆话期待和她说。然而当我走到五六两层楼梯处的时候,眼前这一幕让我惊呆了,一阵凶猛的洪水淹没了我,凶猛极了,可怕极了,我的思想混乱了,感觉也失去了忖度。
边唯唯正被一个染着黄发的男生紧紧抱在怀里,那个男生正捧着她的脸,努力地想捕捉到边唯唯的嘴唇。边唯唯虽然挣扎着,但这在我眼里多么像是一场戏!实际上,她的内心正被无数朵鲜花簇拥着呢!她在那个男生的亲吻下分明有种满足和幸福!因为我看见她的脸上好像挂着一层浅浅的笑。
我困难地晃了晃头,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两个人是真实存在的,我甚至也不愿意相信这整个世界是真实的!我分明觉得,我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被炸成千千万万个碎片飞向不知名的远方。我找寻不到自己的存在,只得闭起了眼。我的耳边响起一串急忙跑开的脚步声,等我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只剩下那个男生。
他正准备走开,就被我一把推在了地上,我重重地踢了他几脚,气愤中可能是我踢中了他的要害,疼得他嗷嗷直叫,捂着下体在地上打滚。我几步上楼,在教室门口看见了边唯唯。
她的眼里含满了泪水。她在演戏给我看!此时我已不想说话,甩了她一巴掌就走了。她一面委屈地哭着,一面跟着我下楼。那个男生已从地上坐起,经过他的时候我又踢了他一脚。
“东南,你误会我了!”边唯唯拉住我的衣服,轻声解释着。
“误会?我亲眼看见的!”我捏住了她的下巴,目光恶狠狠地要直刺入她的内心,恨不得把她内心那层真实的意思挖出来似的。
“我根本不认识他……”她咬了咬嘴唇,费力地解释着,却再次被我打断了。
“不认识?”我大声笑着、叫着,“谁相信!不认识他,你怎么会钻到他怀里去!”
“不是……”她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换作两行纷乱的眼泪。
“你真没有良心!为了你,我多次对抗我爸爸,甚至离他而去!”我咬牙切齿地说,语气里包含着对她不可原谅的深深的责备和失望。
“我知道你待我好。”她从身后抱住了我。
我用力甩开了她,她的这句话更加触发了埋藏在我内心深处那股更旺更烈的怒火:“那你为什么还要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我骤然放开手,她毫无准备地跌在了地上。我正要抬腿离开,却被她抱住了腿。此时的她,被泪水包裹着,浸透着,狼狈极了。我突然有种想扶她起来的冲动,甚至我在心底是想着原谅她,但我的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强烈的声音跳跃不息,那个声音告诉我不应该原谅眼前这个女人。我最终没有扶她,却下意识地停住听她接下来的解释。
“那个人我根本不认识,刚才他走进教室说找我,我正猜测着他是什么人,就被他拉出了教室到了楼梯处,他说他喜欢我,也不等我说什么,就吻我,却被你看见了!东南,我说的是实话,没有骗你,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才那么几天,但难道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吗?”她解释得有些慌乱,很没有系统和准备地说着,新的眼泪又流出来,弄得满脸湿湿的。她的目光里更多出了几种不同的意味,委屈、愤怒、伤痛,还有别的什么……
但我不能相信她的解释,这太荒唐也太牵强了,这么几分钟的时间就被我碰上了?我不愿意相信,也不能相信!她的嘴还在动着,仿佛继续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到从她嘴里冒出的声音,只觉得心房里、脑子里、耳朵里好像汲饱了水,那虚幻而又难受的感觉不停地搅扰着我,让我心里更加烦乱了。
“你也是骗子!”我用力地将腿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
“东南。”她从地上爬起来,吃力地站住了脚,泪眼模糊地面对着我,“从那天你说你要为了我去对抗你爸的时候,我心里就很感动很感动。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在心里无数次地对自己说,你是个好人,我应该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也在想,我和你门不当户不对,我不应该耽误你,因为你是市长的儿子,正如你爸那天对我说的那样,我如果真心喜欢你的话,应该为你将来着想。可是我只要想到你的眼神,想到你说话的样子,我就无法说服自己离开你!我凭什么放弃我想要的感情?我又凭什么放弃这样一个好人?”
她的话让我感动了,我抱住了她。但脑子里那个声音再次闹腾起来。不!她说得好听!她能对我说这样漂亮的话,说不定她和许许多多个男人也说过。我不应该相信她!我亲眼看到她躺在那个男人的怀里!这是事实!
我推开了她。也许我用力过猛,也许是我的动作来得太突然,她再次跌坐在了地上,眼睛惊恐而又犀利地攫住了我的心。
我正要走开,却发现她迅速地站起来了,朝我喊道:“东南,算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可是你居然不相信我!我本来心里就委屈得很,你非但没有给我安慰,反而这样恶狠狠地对待我!我真觉得自己没骨气,竟会低声下气地请求你听我解释!告诉你,东南,我们之间随便你,完蛋就完蛋!”
她的话像一串鞭炮照着我的脸噼里啪啦猝然响起,炸得我心头更加冒火:“我更加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能相信你的嘴!我们之间完蛋了!”但是当我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显然有些底气不足。
她骤然转身,跑了出去,头脑里所有的记忆和思维,都被她远去而纷乱的奔跑声踏成了碎片,踩成了粉末。痛苦和失落顿时包围了我,侵袭了我,折磨了我,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千万条虫蚁叮咬、分解……
我走出了校门,迷茫地行走在大街上,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像一个无法找到附体的鬼魂。即将走入夏天的阳光比前些日子更狠毒了几分,让人觉得眼疼和头晕,晕得我满脑子都飘浮着边唯唯和那男人拥抱亲吻的影像。
人,是最有主见但又最不受自己内心控制的动物!越是想甩去那些纠缠不息的念头,你就越甩不掉,反而像藤蔓一样箍紧了你的心,让你真切地感受到疼痛,越挣扎越纠得紧,直至你招架不住世事的变化而服软认输。
我倒羡慕起太阳来,它不受任何主观情感的影响,该升起的时候就升起,该落下的时候就落下,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宇宙中存在了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