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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切仿佛很正常,一切又好像不大正常。

我逃课了。在老师点名簿里却分明是满勤。学生会要举办一台大型晚会。没人通知我这个主席应该做些什么。李教授的报告会隆重召开,效果很好,院长要请我吃饭,却找不到我。

是的,自从那天和边唯唯分手之后,我已经丧失了自我。这是我正儿八经付出的第一份感情,可是没能坚持几天就被现实击得粉碎,而且每一片碎片都深深地伤害了我。我甚至不自量力地去分析爱情。爱情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它仅仅是****延伸出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只欢乐于肉体碰撞之时的疯狂?还是真正如世人被感动的那样,可以为对方的幸福而牺牲自我的悲壮?或许,这只是两种极端,真正的爱情可能并不那么肮脏,也不那么神圣。

但我知道,我在这一重击之下失去了方向,让我在混沌天地之间晕头转向,无法找到依靠。我终于对自己有了一个准确的定义,原来我只是个脆弱无比的家伙,话语里的豪言壮语,神情间的坚强冷酷,仅仅只是一种掩饰而已,因此我大概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和无数悲哀的人一样,我实在不想让人们看到脆弱的一面。可是所有人都不可能有着优秀的表演天赋,我这几天的躲避向人们露出了我的内心,让我那颗受伤的心展露无遗。

边唯唯,这个可恶的女人!你掏空了我的心,分手之后你还是紧紧攫住我的心不放!我不知道你何时将这个该死的钩子扎进我的内心,是那次抬头一笑间,还是那次无言的低头回眸时?你这个会施魔法的女人,我想挣脱你,我想忘记你,可是为什么你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久久不能散去,为什么你的影子梦魂般缠绕着我无时不在?我承认,我被你俘虏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闭起眼,晃着头。

我知道我快要崩溃了。面对爸多次的猜疑和安慰,我终于将和边唯唯分手之事告诉了他。他拍着我的肩膀,像在哄一个委屈的孩子。他的眼里闪动着点点光亮,语言里充满了他对我的关心。

我接受了他的安排。相亲是在另一个周末进行的。那天下了雨,响了几声雷。

气氛严肃得像一场军事谈判,虽然双方家长先是很开心地聊着各种各样和我无关的话题,但他们的笑声依然缓和不了这种气氛。人大概都是如此,常常在进入正题之前都要进行一番无关紧要的对话,而双方明明都知道今天要谈的事还没开始,但总愿意压抑住内心的焦急和期待,而安心地进行这些无聊的谈话。

但我不喜欢这样,这样的形式反而增加了我的不安,让我在这种不安中再次想到了边唯唯,她那天蒙着泪水的脸一次次浮现在我脑海,让我头晕,晕着晕着仿佛将我带进了一个恐怖的梦,我在梦里惊惧恐慌地大叫了一声,却分明叫在现实里。双方家长很惊讶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发出那么一声阴森怪异的叫。相亲就在这之后正式开始了,也许是刚才那声叫的缘故,对方觉得我有点精神病,或者至少有点异常,相亲也十分潦草地结束了。

在那个女孩起身随父母离开的那个时候,我才偷偷地看了她一眼。我的眼前晃着的是边唯唯的身影!我惊跳着从座位上起来,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像着了魔似的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她丝毫没有心理准备,惊慌失措地大叫着,一面想努力收回她的手,却被我握得紧紧的。

身边一阵紧张的声音:“他怎么了?叫他放手啊!弄疼我女儿了!”一面我感觉到有几只手在挖开我的手指,想帮助边唯唯从我手掌里逃脱。

“唯唯,你明知道我的心的。你放心……”我梦呓般地说。

“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这个声音冲进了我的耳朵,强烈地震动了我的耳膜。

“东南,你疯了!”是爸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饶恕的深深的责备。

我昏乱地说着:“唯唯,我是口是心非的!我不该那么伤害你……我一直希望原谅你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你是怎么了!”伴随着那个严厉的声音,一个巴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我的手骤然放开了那个女孩的手,我跌撞了几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难受极了,这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看见那个女孩躺在她母亲的怀里委屈地哭着,她并不是边唯唯!我看错了,想错了!爸正在向那个女孩的父亲说着客气话。

等到他们离开后,父亲转身怒视了我,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眼神里直刺出让人心悸的光亮,我知道自己太冒失也太不稳重了,只低下头去逃避了他的注视。然而他没再责备我,而是伸出一只手来牵我起来,无言地将我带上车。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只是觉得脸部发烫,我不知道是爸那一巴掌的缘故,还是我想起自己的莽撞而羞愧。我看见爸时不时地撇过头来看我几眼,我只好将目光转向车窗外那纷洒的雨,以及奔跑在雨中的那些狼狈的人。然而我却看见有一男一女共撑着一把伞,不紧不慢地走在雨中,那男人将伞偏向女人,而自己衣服和头发已经湿透了,一面嘻嘻哈哈地笑过一串,如同他们在雨路上留下的一对对脚印。他们是相依为命的父女?是恩爱的夫妻?还是偷情的情人?我笑了笑,也觉得可笑,竟会无聊地去猜测他们的关系,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关紧要的念头?我意外地感觉到自己有些累了,我索性闭了眼假装睡觉。但实际上我的脑子里乱着呢,像正在上演一出京戏,热闹的锣鼓弦音,杂乱的人物……

车停住了,我以为到家了,就睁开了眼。我随爸下车后才发现并没到家,车停在一个商场外。我也没多问,觉得可能他要买点东西。他把我直接带到了手机卖场,要我选一款。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专门给我买手机来的,但我摇了摇头。

他笑了,说:“现在大学生,没有手机怎么行?”

那么多品牌的手机看得我有些眼花缭乱,喜欢的有很多,却不知道最终选哪一个牌子哪一款机子。最后在爸的建议下,终于买了一款金颜色的苹果手机,五千多。

林途这些天一直住在我那里,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知道我去相亲了,一见我就飞快起身问我:“怎样?那女孩漂亮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吭声,他看出情况不妙也就不多问了。我回到房间看见他已将自己的东西整理成包了。

“怎么?”我回头问他。

“我晚上就走。总不能老住在这里,我刚出去找了一处地方,一个人住蛮舒服的。”他回答说。

我刚想说什么,却被爸抢了话:“这样也好。你最近得抓紧把新公司成立起来,有什么困难呢,你告诉东南。我已叫人过去打过招呼,把市里那个大型广告项目留给你!”

林途千谢万谢,眼眶里已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我偷偷在他耳边说:“你找个大点的地方,至少床得大点。”

“为什么?”他不明白地问。

“以后有了女人,床不大怎么行?滚着滚着就到地板上去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坏坏地笑着。林途也嘿嘿笑着。

林途就在那一天晚饭后离开了,我提出和他一块儿去。他刚租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所以我们一起步行过去的。雨天的夜总让人觉得怪怪的,雨点落在身上,让我有些厌恶,就像春天的时候柳絮落在我身上一样令人难受。我和林途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那满街的商店、车辆、行人和灯光上。

“你常常去那个歌舞厅吗?”我问他。

“也说不准,有时候去得很勤,有时候一个月也不去一次。怎么?”他一边说着,一边躲着一辆车,然而还是没有躲开甩过来的泥浆。他大声骂着,但雨声淹没了他的骂声。

“你知道一个叫安笑笑的女孩吗?”我拉他上了街沿,问。

“不知道。”他诡秘地望向我,“怎么,你注意上她了?”

我瞪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随便问问。”

“哦。”他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总之,你可别对那里的女人认真……”

我笑了,轻打了一下他的头:“你想哪儿去了……对了,你知道那里是否有毒品交易?”

“听说地下室就做这种勾当的……你怎么问这个?你不会真喜欢上那里的女人了吧?”林途狐疑地望着我,想从我的神情里捕捉到一点信息。

“你的脑子里尽是一些男女之事啊!”我嘲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前没告诉你吗?我有个妹妹,是二叔的女儿,叫安笑笑。”

“没有啊。”林途潇洒地晃着脑袋,说,“你真行啊,这么多年了,你从没有提起过你有个妹妹,太不够意思了!不过,想想你也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孩,你忘不了那个叫边唯唯的女孩。”林途毫不留情地将我的内心世界戳穿了,强烈的光亮将躲藏在黑暗角落里的我照得不知所措,惊恐万分。

我无法逃避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以故意表示在失落的背后其实我是满不在乎的,但我知道我的这个动作过于僵硬,林途很轻易就能看出我的这种笨拙的表演。

“我也一样,我忘不了闻爱。”他并没有嘲笑我的掩饰,而是叹了一口气,像来自遥远国度的一声钟声。

“边唯唯和闻爱不一样。”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轻声说。

“也许你误会边唯唯了。”林途很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安静得像那雨点落下的声音。他只是在安慰我,我想。

“那你觉得你也是误会闻爱了吗?”我反问道,语气里多了点咬牙切齿。

“你说的,她们两人不一样。”林途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调开了目光,划过一道让人难以猜透的光亮,那光亮里闪耀着他内心那些隐秘的思想。

我的脑袋嗡嗡出声:“是的,她们两人不一样,但我不是说这个方面不一样……”

“你在玩绕口令。”林途不自然地笑了,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我们都被爱情玩弄了。”他满不在乎地踩进了地上汪着雨水的水潭中,有着一种特有的洒脱和满不在乎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表演,掩饰着内心的痛苦,但我看得出来,他比我更有表演天赋。可是,这世界上善于掩饰的人往往更可悲,他们内心更加矛盾和迷茫,他们欺骗了别人,却永远欺骗不了自己。

到他租的房子时,我们都已经被雨淋得透湿,好像一路上根本没有打伞似的。我们用干毛巾擦着头发和衣服,彼此嘲笑着对方的狼狈。

他租的房间很小,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但林途的眼睛里分明有着远大的理想,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脸上写着要重新成立公司的决心。房间里没有凳子,林途让我坐在床上,我没坐,怕湿湿的裤子弄脏了他的床。我们就这样站着,一会儿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对视着,一会儿换作一种什么也无所谓的洒脱的目光相望着。

我从林途住处出来的时候,雨下得大了。我见到了严秘书,他正很专心地开着车,并没有发现我。我喊了几声,可能是雨声太大的缘故,他没有听见,车开得更快了。我跑出好几步,他才看见我,停下车来。

我刚坐上他的车,他就说他刚参加完一个活动正要回家。从他飘忽不定的眼神里,我猜出他在撒谎。我只轻笑了一声,一面问他有关安笑笑的事。想不到他竟有些慌张,吞吞吐吐地说:“这事……不大好办……过些日子吧。”

“怎么?”我顿时紧张起来,“你见到她了吗?”

“倒没见着,但我打听了,她的罪不轻哪。”严秘书并不轻松地说。

他说的简直就是废话!聚众吸毒的罪能轻得了吗?要是二婶知道了这事还不得急出病来。我也知道,二叔那边一直期待着我带着安笑笑回去,可是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我还没有做到,他肯定也很着急了。可是我又何尝不急呢?

严秘书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后天吧,你和我一起去。”

我感激万分地答应了,一面将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他把我送到家之后,却又转弯原路返回了。我明白了,他并不是回家,因为我知道他的家应该还往前走。我觉得他有些做作,因为他大可不必对我撒谎。即使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对我也没什么用。

我见到安笑笑的前一天就停了雨。我是一早的时候随严秘书去的,等到正午我才看见她。她瘦了,脸色蜡黄蜡黄的,眼睛里没有光亮,整个人都是死气沉沉的。这把我吓了一跳,眼前这个一步一步向我缓缓走来的女孩是原来那个活泼开朗的安笑笑吗?我倒退了几步。

“哥。”她的声音从她那两瓣嘴唇间幽幽飘出的时候,我才确定是她。就凭借我比她早出世一小时,我就当了那么多年的哥哥。而此时她那么断魂冤伤地叫我,我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我迟疑了一会儿后握起了她的手,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常常会拉着她的手到处跑,她也最喜欢跟我。而那时,我依赖着二叔的大手,安笑笑却依赖着我的手。当她的胸部微微隆起的时候,我就主动放弃牵她的手了。而此时,我的手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惹得她的眼里已酝酿了几滴闪亮的泪珠。

她扑进我的怀里,终于哭出声来,眼泪打湿了我一早换上的衣服。她一面哭,一面说着:“哥,你救救另外几个朋友吧,救救他们……”

我抬眼看了看严秘书,见他微微摇了摇头,我也就晃了晃头。但安笑笑却用力地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我,眼里带着深深的请求:“哥,你救救他们!我虽然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把我带出来,但我想,你既然能救我,肯定也能救他们的!”

“不,笑笑。”我为难地叫着她的名字,“笑笑,只要你出来了就好,我没有能力把他们带出来……”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地用力摇晃着我的身子,哭着喊着请求着我:“哥,你放心,我们出来以后肯定会好好改过的,肯定不会再干违法的事……”

我被她哭得心头更乱了。她看见我不吭声,就将目光转向了严秘书,她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抓住了严秘书的衣服,却被严秘书重重地甩开了,却又忽然觉得有些用力过猛,就对我歉然地一笑,走到拐角一棵大树下,抽起了烟。

安笑笑只得又转向我:“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那些朋友也对我好……”

“好?”我反问着,“他们教你学坏,诱你吸毒,你还说他们对你好?你有没有脑子!你不知道二叔二婶有多牵挂你,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会有多伤心?我和你从小就没让他们省心,总是会闯祸,而之后的事情都是由他们顶着,有时候我想想,我们真对不住他们!”

我的这几句话仿佛给她当头一棒,使她顿时清醒了许多,她蹲下身去,垂着头哭泣着,哭声里带着深深的后悔和自责。可是这眼泪,只换来满怀的伤心之外,没有任何作用。我有些同情这个受了伤害的妹妹,弯腰想将她扶起,却看见她直起身在我面前跪下了。我被她这个突兀且出乎意料的动作吓坏了,怔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

“哥,我错了,我对不起爸妈……如果你没法救他们每一个人,但请你一定要救成武,求你,求你,求你!”她跪着抱住了我的双脚,哭得已经没了力气。

“成武?”我重复着这个名字,脑袋里更乱了。

“你一定要救他!”安笑笑的泪脸里除了深刻的痛苦,还有一种决心,“我爱他!如果他不出来,请你把我再送回去!”

她的威胁让我的心受到了更强烈的重击。安笑笑从来是说到做到的,我看了她一眼,她的泪水背后隐藏着胜利在望的把握。是的,我既然把她带了出来,我就不可能再送她进去,否则我如何对得起二叔。

我无言地扶她起来,帮她拭去还在不断流出的泪水。我用眼神告诉她站在这里别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严秘书走去。

我从他的手里抽出一支烟,不顾爸对我定下的规矩,很熟练地猛抽起来。还没等我说话,他就早已猜出我的意思,将我的话堵在了嘴里:“带出一个已经不容易了。”

“可是,你再去讲讲,无论如何再带一个出来……”我请求着,烟雾蒙上了我的脸。

他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但过了一会儿,为我指了条路:“你应该请东市长帮忙。”

“可是……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事。”我为难地说。

“你是他儿子。他会帮你的。”严秘书送给我一个浅浅的笑,话里带着神机妙算的肯定。

此时,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也许只有他才能够帮我。我就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等我刚说完事情,他就在电话那头笑了:“我早就知道你会找我。”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顿时疑惑了,急忙问道。

“你不用管那么多,十分钟后就可以接人。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必须让他们改过,以后不能再干这种违法的事情。”

我连声应着,就挂了电话。果然,十分钟后,就有个男人出来了。安笑笑一见他出来,就跑了上去,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笑笑,对不起,是我让你走上了这条路,我对不起你!”那个叫成武的男人说着,语气里带着对爱人深深的内疚和对自己无法原谅的自责。

“我不怪你!”安笑笑躺在他的怀里,晃着头说,“是我错了,没把你从那个火坑里拉出来,反而支持着你。”

两人抱得更紧了,疯狂地拥吻着,像要吻上几个世纪似的。我将目光转向头上晴朗的天空,边唯唯的身影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严秘书说有事要先走了,不过我知道这大概只是个借口。我带安笑笑和成武在一个餐馆里吃了一顿饱饭。安笑笑这才了解我那传奇般的身世,恢复了原先的活泼:“怪不得呢!我刚才还在心里嘀咕呢,你怎么有能耐把我们救出来呢!”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

吃完饭,我要带安笑笑****祸村,她和成武有些依依不舍。其实我巴不得他们快点分开,因为看着他们亲密无比的样子,总让我回想起我和边唯唯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好了好了,又不是永远见不着面了!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笑着说。

他们也尴尬地笑笑,避开我说了一些悄悄话,说完了还幸福地望着对方笑,眼神中透着恋恋不舍的深情。他们的告别仪式持续了好长时间才结束。

自从我口袋里有了钱之后,我就花钱如流水了。我们坐着出租车到了问祸村,司机根本没想到通往村里的那条路那么难走,半路上就有了怨言,而且像个老太太似的说个没完,我多给了他一百元钱这才堵住了他的嘴。

我们在村口下了车,溪边有很多女人在洗衣服,她们见了我,就直起腰看上我几眼,也有三两个人和我打招呼。但我后来发现了,她们仿佛并不是在关注我,这些女人将更多的目光停留在安笑笑身上。看来,安笑笑的事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了。二叔是断不会揭自己家的丑事的,肯定是哪个短命的畜生不知从哪儿探出点苗头来传开的。

这个村里的人都很无聊,年轻人倒也还好,他们大多跑惯了大城市,见多了世面,都有了自己要做的事,没有工夫来说长道短的。而那些一辈子窝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就摆脱不了那种悲哀的人性。安笑笑在那些人的目光扫射之下低下头去。

也许觉得我已是市长的儿子,她们也只是多看上几眼,倒也没有言语奚落。然而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后村李狗子他老婆,她喊着:“笑笑,你回来了啊!你瞧你,都瘦了……都不敢认你了!”

安笑笑只轻轻地呸了一声,却也不敢多说。

“娘希匹!”我朝那女人骂过去,“管好你家那条‘狗’,少扯点别人家的事!”

那帮女人哈哈大笑,却不知是笑李狗子的老婆,还是讥笑安笑笑。我拉起安笑笑快步走着,却半路碰到了那个疯女人,此时我并没有心情理睬她,绕过她依然走得飞快。那疯女人却跟在后面,我停住脚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就马上站住了脚,当我重新抬起脚要走,她就又跟了上来。

我迅速转身怒视了她,她差点撞到了安笑笑,一脸惶恐地低下头去。

“有什么好看的!疯子!”我脱口而出。我有些失望,本来以为她活在纯洁的世界之中,却发现她也和村里那帮俗人一样,喜欢看点热闹。

那个疯女人被我的话吓得哆嗦了几下,她的脸红了红,浮现出窘迫和难堪的神情,她想解释些什么,然而只是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发出声来。

后来她就没跟我们。我和安笑笑出现在二叔家的时候,二叔和二婶都在院子里。二婶好像刚哭过,眼睛红肿着,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二叔一见到安笑笑,两条眉毛就迅速纠缠在了一起,几步上前从我手里拉过了安笑笑,未等我反应过来,几个响亮的巴掌已经落在了安笑笑的脸上。我上前试图拉住二叔,却被二叔甩开了,二叔将跌坐在地上的安笑笑拖起来,揪住头发又是几巴掌。安笑笑被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泪水纷乱地滴落,却没有她的哭声。

在这个过程之中,二婶一直站在一边,并没有上前劝住的意思。但我分明看见她捂着嘴正哭得伤心,但我看见她对我点了点头,我弄不懂她的意思,反应了几分钟之后才明白二婶是示意我将安笑笑扶起来。

此时,二叔像一只连连打了败仗的斗鸡,垂着头蹲在地上,他也哭了。我知道,此时在二叔的内心里充斥着千万种复杂的情绪,怨恨、伤悲、自责、惶恐……

院门外挤了一批巴头探脑的人,他们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指手画脚。他们一见我怒颜地朝院门走去,就立刻慌乱地散开了,像鬼魅躲避着光明。

我关上院门,先将二叔扶进了屋,当我出来的时候,安笑笑正要打开院门跑出去。我上前拦住了她。她再一次抱住了我。

“哥,我没脸回这个家……”她还是哭着。这两天我看着她流了多少泪啊!我知道,她已经后悔了,可是这世间为什么没有后悔药卖啊!“笑笑,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拍着她的后背,也弄得我眼泪汪汪了。

“哥,我走了。”她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骤然转身去开门,但她的这个动作在二婶的一声喊里停住了。

“笑笑。”二婶哽咽地喊着。

二婶的声音很轻,但安笑笑却听得真切。她迅速回过了头,跪下了。二婶上前将安笑笑扶起了,握着她的手进了屋。我跟在了后面。

二叔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闷烟,二婶不停地抹着眼泪。屋子里静得可怕,安笑笑在这严肃冰冷的气氛中再次跪下了,她泣不成声地说着:“爸,妈,我知道错了,是我让你们丢尽脸面,让你们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对不起你们。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如何面对你们,从村口走到家里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那么艰难,我恨自己不孝,怨自己不学好,但请你们放心,从今以后我一定改过,不再做违法的事情。你们放心,我明天就去服装厂找点活做……”安笑笑说着说着就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埋头痛哭的二叔和二婶并不知道安笑笑的这种变化,直到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才抬头发觉。我和二叔、二婶都慌了,立即把她抬到了床上。

“笑笑,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二婶紧张地叫着,脸色白得厉害。

安笑笑痛苦地打着滚,浑身痉挛,紧握着拳头,牙关咬得紧紧的,却说不出话来,只听见她大声地叫唤着。我和二叔慌乱地上前按住了她,她却挣扎得更加厉害了,双脚拼命地踢着,竟踢碎了床边窗口的玻璃,吓坏了躲在窗边偷看的人。

“她怎么了?怎么了?”二婶瘫坐在地上,身上毫无力气,嘴里只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哎呀,肯定是鬼上身了!”窗外有人紧张地喊着,这一声喊就将所有人吓跑了。

二叔显然有些手忙脚乱,他甚至想也没多想就顺手拿过一个枕头闷住了安笑笑的脸。二婶冲上去,惊恐地叫着:“这样会把她闷死的!要出人命的呀!”二叔惊了一下,就慌张地甩开了枕头,枕头已被安笑笑咬开。安笑笑猛烈地咳嗽着、喘息着,手脚却依然挣扎得厉害。

“医生。”二叔像是自言自语。

我的身子动了一下。

“东南,快去找医生啊!”二叔疯狂地叫着,一面困难地按住安笑笑的手脚。

我慌乱地跑出了门,没跑出几步就撞上了三叔。

“怎么了?”三叔拉住了我的手,看到我难看的脸色,知道出事了。未等我回答,三叔就冲进了院门。

我在村口的医疗站找来了医生。医生赶到之后,他并没有上前,只对着二叔说了一句:“村长,她是犯毒瘾了。”

“那该怎么办?”二婶抓住了医生的手,问。

未等医生开口,安笑笑已没了力气,轻微地动弹了几下就没了动静。这更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二婶扑到床边,一边哭着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剧烈地摇晃着她。

“她是昏迷了。她会醒过来的,醒来后会好点,但毒瘾会时不时发作的,最好送戒毒所。”医生建议着,说完就打算走。

“不送戒毒所,我们自己戒行不行?”二叔拦住了医生,问。

“如果毒瘾太深,恐怕还得去戒毒所。”医生说完就逃命似的跑了。

二叔看着昏迷在床上的安笑笑以及惊恐之中的二婶,像连续干了几天几夜重活似的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搓着前额,眼睛里布满了痛苦。他抽出一支烟来,也扔给三叔一支,却找不到打火机。三叔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火凑近了二叔叼在嘴里的烟。

二婶则坐在了床上,用毛巾擦去了安笑笑额头上的汗珠,号啕的哭泣开始变成了微弱的哀吟。我起身递了一杯水给她,她接过来放在了一边。

“二叔,送戒毒所吧。”

二叔不说话,手指间的香烟已经快燃到了皮肉上,他也毫无感觉。三叔抬起头看了看二叔,又看了看二婶,也不说话。

“二叔……”我以为他没听见,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了一句,刚喊出就被他接过了话。

“我们帮她戒!我天天绑着她!”二叔斩钉截铁地说,身子颤动了一下,一截长长的烟灰抖落到了地上,他这才觉出烟头已烫到了他的手指,才甩掉了烟头。

二婶不放心地抬起头来,说:“我看还是送戒毒所吧……万一有危险……”

三叔听二婶如此说,也正想开口。二叔却已经说话了,他瞪了一眼二婶:“你懂个屁!她死了我担着!”三叔也就没把话说出来。但我知道,他肯定也建议把安笑笑送到戒毒所,其实我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从二叔那天要我无论如何把安笑笑弄出来,我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而他一旦决定的事情绝对不允许别人改变的,谁上前劝说除了遭他骂之外,没有别的好处。

安笑笑安静地躺在床上。外面,乌鸦叫了几声,我看见二叔呆滞的眼动了几下。又有一声乌鸦叫,我这才听出这声音来自院子里那棵树上。二叔腾地从椅子上起来,几步走到院子里脱下鞋子就往树上砸去,几只乌鸦就惊飞了,又留下几声叫。

二叔在乌鸦最后的叫声里蹲下了,双手蒙住了脸,他好像又哭了。我站在一边,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这个男人,我的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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