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王远知最近一直在反省。山遗这几日的不同，他看在眼里。虽说修道人应看淡红尘，但无视到他师侄这地步的，他揣测仙人也不至于此。
满山上清道士，大多成年后，才正式修道。像他嫡徒子真年方弱冠入门的已经算年轻的，他八岁被师尊陶真人纳入门墙，一来师尊自知破碎在即，急于为宗门留传道种子，二来他出身士族，三岁启蒙，三年知礼仪通六经，又已萌向道之心。
现在想想他爱惜山遗天资，与师兄一同对山遗小心翼翼，苦心孤诣维持那稀有的琉璃心境，唯恐赤子之心染上一点尘埃，实在是枉建空中楼阁，忽略了出世只因曾入世的道理。
而今，累得这稚童如飘萍无根，惘然不知所措。
是他的罪过。
山遗修道之前，应先修人。
但眼下，最着急的是将山遗神志唤回。总不能让他继续沉郁下去。
山遗静坐孤山，一晃神便满面泪水，偏偏他晃神时大脑一片空白，明明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本能地想要流泪。
司马迁曾有一言，“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细品滋味，其中悲苦，为人子知。
他大概是知道呼天呼父母无用，方默然而泣。
山遗独身奔走在茅山地界。
茅山脚下土地也算肥沃，虽是冬季，但齐整的田地旁绿色依旧。雪后天气回暖，路上也有零星行人，大抵贩夫走卒之辈。
这种世俗的生活，山遗最初看了也只觉得新鲜。此刻心情不佳，更深刻体会到这等生活和自己的格格不入。
他前世若是身在农村，或许还有些怀旧感。然而，他去过小区学校附近的百货店，进过人声鼎沸的批发市场，逛过大大小小的超市，唯独没有卖货郎一村村叫卖的回忆。
恍惚间，那卖货郎进了村子。
山遗愣住了。
身体羸弱的农妇坐在屋前抱着孩子喂米汤。农妇年纪不大，脸上还很光滑，衣裳穿得很齐整，自织的布衣浆洗的很干净。那孩子挽着小髻，眼睛圆溜溜很可爱，就着碗喝得很香甜的样子。冬日的暖光照在这对母子身上，令人心动。
山遗忽然想起还是初中生石磊曾经站在一旁，听妈妈和她的旧识乱聊，妈妈说她生下他后不久就做了结扎手术，因为腹中刀口，她出奶不好没有哺乳多久，石磊很早就喝起了奶粉，她觉得对不起儿子，母乳总是比牛奶营养。
可是那时的石磊，满心为自家母上一个妇女在大庭广众讨论母乳问题而感到羞愧。
其中的甘美滋味，待他变成山遗，待到此刻，他方体味。
刚来此世时，那妇人的乳汁没有入口真是太好了。
在此世，他孤身而来，真是太好了。
若是他有此世的父母，若是他忘记他的慈父严母……
他心中煎熬更甚。
所以，他愿不惹尘埃。
在茅山脚下的一个村落前，山遗立下大愿。
愿山遗不羁世情，不滞世情。
他还是要做石磊，即使是穿着山遗外衣的石磊。
割舍不下的是记忆。
反正他本来就是石磊，全当换了个马甲，本尊没变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