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战湘潭（二十八）
就在湘勇大营这边弹压绿营兵的时候，湘潭城里的太平军有开会了。
林绍璋听着属下的回报，刚刚清点全城太平军人数，此时只剩下五千七百人了。谁也没有想到向南也冲不出，这些湘勇会如此厉害。
林绍璋唉声叹气说：“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众将默不作声，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式，怎么在湘勇来了这几天就急转直下，早就没有了往日的辉煌。
好半天，石镇仑才说：“绍璋，我认为这次突围不成功，就是因为我们还在湘潭城里留了士卒守卫，当年西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才大败秦军，而我们突围却是瞻前顾后，结果还是首尾不顾。要不然我们这次突围就绝不留后路，一鼓作气的冲出湘潭。”
“对！”曾添养开口说：“清妖欺人太甚，他们不是要收复湘潭吗？我们就一把火把湘潭烧了，看他们怎么办！”
“就是，我们带不走的东西，也不能留下来便宜了清妖！这怎么说来的？坚壁清野吧！”
“那我们怎么逃……突围？”
“现在清妖城南也有准备，而且兵力还不少，清妖湘勇大营在北边的拱极门外驻扎的，就是防着我们直接从北边突围；而湘江上是清妖湘勇水师防着的，自从水师来了之后我们在水面上就没有打过胜仗，他们倒是嚣张的很。但是，估计他们没有料到我们会从大营和湘江之间突围，我派了不少探子过去，他们发现在那条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清妖探哨，没有队伍驻扎。我们可以从熙春门出门，沿湘江西岸，走坪塘镇、岳麓山方向直接到达靖港。”
“真的吗？”林绍璋就像是被打了针兴奋剂，连忙拉过地图，仔细的看着，继续问：“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石镇仑自豪的说，心里暗想：那可是陈玉成亲自跑去侦查的，能有假吗？那小子，还真是一个将才，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好好提拔他。
“可惜啊，这段路实在是太窄了，要是被清妖发现了那就糟了。”林绍璋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人。
不等石镇仑回答，罗琼树抢着说：“丞相不必担心，说不定清妖还就是大意了，末将愿率本部人马向西突围，吸引清妖主力，清妖见我军从西面突围，东面的防备一定大减，丞相再走就安全多了。”
“那好，曾添浩你也率部向西突围，你们两人一前一后，让清妖不辨真假！”林绍璋最后决定。
“是。”众将领命之后离去。
林绍璋悄悄拉住曾添浩，小声吩咐他：“添浩，你等罗琼树出城后，就不要出城了。”
不能曾添浩惊讶，林绍璋接着说：“罗琼树和清妖接上之后，你就留在城里，石镇仑的计策好，但是一旦中伏，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你一定要坚守城池，为我们留条后路。如果我们突围成功了，你们就易服，分散突出，再到老龙潭会合。”
……
安排好后，太平军弃城的总撤退命令，在四月初四（4月30日）下午下达。
在县衙的操坪上，林绍璋查点兵数，站在这儿的只有五千多点，其他人不是趁机跑了，就是还在防守。
望着底下的太平军士兵，他悲壮地对太平军兵勇训示：
“暂时的放弃，不是意味着失败。现在要做的事是战略转移，奔靖港，与主力军会师，重整旗鼓！”
对于湘潭新招新掳的兵卒，林绍璋传令：愿意随军突围者同去，不愿去者留下，一切听便。可以分散突围，持太平军信函到老龙潭聚会，或者转向宁乡、靖港。在此之前，太平军在易俗河就解散了近一千名新招新掳的兵卒，让他们就地解散，潜回本地，以待来日作内应。
绝望变成了疯狂，变成了报复。也许是为了泄愤，太平军在城内开始了疯狂的烧杀强奸。太平军在湘潭的九天，开始还只是掳人掳物，还算是文明，到败局已定时，则带有一种仇恨心态，逢人便杀，逢女便奸，城中许多同情太平军的妇女也被奸污了。
《潭城纪事》中载：贼初到时，只掳人掠物，至四月初二日，因败将逃，逢人便杀。妇女无论老少，半被轮污。有丈夫兄弟，贼先杀以孤其势，否则以利动、以威逼，堕其计者，苦不忍言。由是有防贼污淫，先命其妇女自尽，如屠宰周泽汇之妻刘氏是也；有贼来诈应，旋脱身寻溺，如龚承锦之媳简氏是也；有拒奸杀夫，急携乳儿俱毙于水者，儒士胡清隽妻徐氏是也；有夫被贼杀，迫与贼半途而毙者，分司书吏文光耀之妾是也；其寄寓在潭者，安仁之曹张氏、直隶之徐陈氏，或从容以就义，或骂贼以罹灾，皆惨不可言。其他如赵启辕之救妹，杀身而并杀其子；曾石湖之救邻妻，邻溺而曾杀其妻，事皆见于四月二日。至次日午刻屠城伪令，贼遂停奸行杀，其时士绅之抱义殉难与骂贼捐躯，则何茂才中瀚之溺于水，黄茂才观涛之死于刀，李监生邦政之毙于杪，以及儒士傅伏生与杨春浦之或溺或杀，俱激昂慷慨，忿不顾身。
文中说，太平军在四月初三，也就是太平军总撤退前第三天，变奸为杀，也就是下令屠城。在太平军看来，城中的老百姓都是清妖的帮凶。“贼遂停奸行杀”。也就是说，在屠城前，太平军士卒在湘潭奸污妇女的事一直没有停止过。只有在屠城令下达的时候才停止奸污妇女。三天内杀贫民上千人。这个数字看似不大，但当时围城中的百姓也只有几千人了，被杀者占了很大的比例，不到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人被杀。
这说明《潭城纪事》这本街坊之作的作者，可能是一名被掳入太平军中的湘潭人，略通文墨。他记下了亲眼所见，却不愿以公开印刷他的记载，不愿署真实的姓名，说明此书的真实性很强。太平军强奸妇女，看来也是事实，记载中有名有姓。
太平军强奸妇女，或许与他们的禁欲令有关。这个禁令，是针对普通将士的。天王不受约束，可以乱搞男女关系，拥有几十个妻妾，那些在前线的太平军则不能找老婆。就是夫妻，在军营中也不能行房，违者就要杀头。这种禁欲主义在湘潭之战中演变成了对失败的泄欲主义。这也是太平天国因为灭天理去人欲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太平军在湘南的扩军是成功的，数千名煤矿工人踊跃参军，为什么在湘潭这样一个可以说仇清厉害、与清廷实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地方，却补充不到兵员呢？从他们到达湘潭起，一开始就采取了一些导致失败的措施。第一是抢掠，物资掠夺后齐集在湘潭江面的辎重船上，后又纵火烧掉辎重船。渔船是渔民懒以养家糊口的生存工具。太平军的军事情报中只有两个关键性的名词：掠钱第一，掠人第二。掠人是让人当炮灰，在其以冷兵器为主的作战中，把人像牲畜一样驱向战场，于是遂有了“童子军”、“娘子军”这样灭绝人性的战法。抢不动的东西就砸烂。在涓水、涟水、湘江上掠船数千艘，真是万里湘江碧空静，惟见湘水天际流。掠人掠物，开始是穿着红衣黄褂去抢掠，到中期穿便衣抢掠，到后期逢人便掠，再后来老弱病残都抢，妇女也抢。第二是烧。抢了以后就烧。烧，真正是暴珍天物。太平军先烧，湘勇后烧，烧得江波为之鼎沸，湘水岸边水温升高。第三是奸。抢了之后就是奸。第四是杀。奸完了接着就开始杀。真是烧杀抢掠奸，无不行尽其极端之手段。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战争失败了。湘潭之战，太平军阵亡万余人，伤亦以万计，船只被毁近二千艘。因失败而愤怒，因愤怒而烧杀抢掠奸。
开战前，湖南人还对这支南方的义军还持有一种同情心，暗合其“恢复华夏”之心理轨迹，充当一种战争的看客，更多的是边走边看。湘勇的《讨粤匪檄》就是站在维护理教的角度来作的文章。后来，看到太平军倒行逆施，灭绝天理人伦，他们就彻底失望了。虽然清为夷，清的统治比起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汉人王朝朱明王朝来说不知要文明多少倍。明是中国封建社会最黑暗最腐朽的朝代。
太平军在湘潭的烧杀掳掠是实实在在的。《潭城纪事》中有名有姓的受害者很多，现录部分如下。
胡清隽，是湘潭一位大儒的后商，居湘潭学宫附近。城破前他呼己子与亡兄之子快逃到乡下去。但是两个幼子不懂事，坚决不走，结果落入太平军之手。胡被掳去当兵，胡大骂不从，被割去一只耳朵，最后还是被掳了去。后来他跳塘自尽。他的妻子徐氏已经怀孕一个月，太平军兵卒要来强奸她，她带两子投进附近池塘。结果只剩下最小的一个被邻居救活。
周泽汇，中年讨媳妇，媳妇是华容县的，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两女都长得漂亮。周怕外人打主意，即使是家族中最亲近的人也很难看到两女的脸。太平军攻城后，一军官来到他家，称：如果你不想被我们抓去当兵，也简单，你让你老婆和女儿陪我睡觉。周趁该军官被唤去丞相府参加紧急会议，令老婆与两个女儿快投塘自尽，免得被贼污了身子。军官回来，未见其妻和女儿，大怒，将周泽汇带到大街上砍头。而几乎在此同时，周妻带着两个女儿投进附近一池塘。妻子与次女淹死，大女儿被邻居捞上来，一老妪用棉被替她暖身，一个小时之后才复生。
何安顺是湘潭城西一位商贩，此人童叟不欺，在当地口碑极好。太平军破城前他已嘱家人奔乡下，他留下守店铺。太平军抢掠了他店铺里值钱的东西，逼他参加太平军。他“毅然不稍屈”，结果被太平军杀了。
李邦政，湘潭县十二都人，绅士，时年八十，卧床不起，嘱家人在自己楼上用鸟铳射击抢掠的太平军。家被包围，一家人被害。
傅伏生，湘潭本邑太学生傅光南的儿子。开始，太平军出入其家，还相安无事。到败局已定时，太平军胁迫他一起赴靖港。在被掳去的路上，他逃跑，淹死在附近一水池。第二天，一位老人去菜园里捡菜，发现他的尸体。生前他说过“从贼而生不如不从贼而死”。果应验。
龚氏，湘潭儒士龚承锦之妻。虽然家道中落，但她与姑嫜唐氏勤俭节约，绝无怨言。她的丈夫被太平军掳走了。太平军到他家来抢东西的一批接一批。家中实在清贫，太平军几个兵丁便想奸污她与姑嫜。她厉声痛骂，众兵丁也就算了，但内中一人恨其骂太平军，拔出刀来欲刺死她。她与姑嫜一路狂逃，从一个小巷越墙而跳。墙外一水塘，两女人落水。龚氏淹死，姑嫜获救。
像这样有名有姓的人比比皆是。总计有一千多名湘潭无辜百姓在太平军退出湘潭城之前被害。
市总正街，在一座房屋顶上，几名湘勇勇丁半跪坐在盾牌后面敲着锣，接着以喇叭喊话：
“对方的人听着——塔将军知道你们中有许多是被强行掳进去的。这怪不得你们！只要你们就此缴械投降，官府一律不予追究！你们可以从正街往后街走，官军已经让开了一条路。”
正街中坚守的太平军没有人应答。
塔楼上又继续喊话，这一次很具体：
“对方的人听着——不论是被掳或者上当受骗入贼军者，只要缴械，一律不予追究。我们在后街设有多处盖章的地方。你们缴械后即可去那里领一张官府发的通行证，还可领到良民证一张、服装一套，以及返家的路费。快快回家吧！你们的父母妻儿在等着你们！”
这一次有了效果。藏在房屋里的太平军士兵议论纷纷，但是一看见军官来了，立即闭上嘴，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负责中段防守的一名太平军司马慌了，忙唤来几名神射手：“给我把房上喊话的那个位清妖打下来。”
十多名太平军士兵端起鸟铳、抬枪，瞄准塔楼——砰！砰！砰！枪声响起，几名湘勇勇丁立即缩进盾牌里。
过了一会儿，湘勇勇丁小声骂了几声又有喊话劝降的声音。不过，这一次，湘勇勇丁直接躲在盾牌内喊，太平军的神枪手想打也瞄不到人。
这学习解放军心理攻势的喊话产生了一些效果。许多太平军士卒丢下枪械朝后街逃跑，光收容过来的就有三、四百人，没有收容过来，怕湘勇报复，直接逃了的不知都还有多少。
五更。部队从东门突围，准备北走。但是，东门熙春门那边不是没有防备，只是外松内紧，而且离水师和陆营的驻地都很近，随时都能卡主这一突破口，这又不是身为菜鸟的陈玉成能探查到的。
果不其然，太平军出城之后，很快就遇到湘勇阻击。左冲右突，硬是冲不出去，只得退回城中。
遇到曾添浩，曾添浩只好借口还未来得及出城。而罗琼树也被接应回来。
城中的太平军感到了末日的到来。但现在的局势是能够冲出去多少算多少。
城外的湘勇勇丁们沉浸在战事的痛快之中，由于刚刚打退了太平军的突围，搏杀的疲惫让他们很快进入梦乡，除留足警卫力量之外，湘勇没有主动进攻。
连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还是这个晚上，城中的太平军又做好了突围的准备。
第二轮突围是在第一轮突围之后的二个小时，此时天快亮了。
林绍璋心中忧虑如焚：“天亮前必须冲出去，否则，将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
一个简单的碰头会后，决定为防止全军覆没，太平军兵分两路，一路走云浮桥、姜畲方向，以吸引湘勇主力，掩护北进的太平军主力。这支部队人数不到一千人，一路走来时的进攻线路逆向退却，走塔岭、道林，趋宁乡、靖港。太平军主力，依然从熙春门出门，沿湘江西岸，走坪塘镇、岳麓山方向直接到达靖港。
此时，一直担任粮官的陈玉成也因为兵力不足，被派上打前锋的用场。
从一开始打湘潭，看到太平军十仗皆输，这位监粮官就一直觉得窝囊。他一直认为，太平军的失误在于攻下湘潭城后，没有与靖港的太平军南北攻长沙。此时长沙空虚，可一鼓而下。而太平军一开始的战略意图就错了，他们企图长踞湘潭，并作了大量的布置。他曾提出：太平军的水师力量必须加强，要将一部分辎重船卸货用作运兵船。当太平军在四月初三的水仗中大败、辎重尽毁的情况下，陈玉成又提出应该立即放弃湘潭，尽早将掳来的物资从河西陆路向北撤退，又未被采纳。此时人微言轻，他现在才真正明白名不正言不顺的道理。一直到四月初五凌晨，太平军决定全线总撤退的时候，他才被安排打前锋。当然打前锋的目的是为了拖运黄金一桶、白金十桶。十七个桶子绑在五匹雄壮的战马上，足有两百人的兵力保护着它们。
突围队伍从熙春门冲出。城楼集中火力掩护，压住周辉祖的湘勇水师。这时褚汝航只派了周辉祖一部在熙春门附近哨探，陆营也撤回大营了。大队太平军打开城门冲出时，这几十名湘勇水勇如何挡得住！太平军主力第二次突围成功。
当冲出湘潭城时，林绍璋回头望了望烽烟四起的湘潭城，欲哭无泪地说道：“再见了！湘潭！我一定回打回来的！”
湘潭成了太平军征湘勇的伤心地。他直到后来闭上眼睛也无法理解湘潭之战太平军为什么会如此惨败！一向所向披靡的他在湘潭栽了一个大跟斗。
为湘潭之战死去的一万二千名太平军将士，为现在还在城中英勇抵抗湘勇的屠杀而战斗的太平军余部。只能如此了。
马蹄声碎，喇叭呜咽。
此时只剩下五千多人，奔波在逃亡的路上。
为确保大军撤退的安全，北去的路上他格外小心。其他几位将领也是如此。哨探与押尾的队伍均相隔二里许，以便遇到官军追击时互相驰援。
一路快速逃命。还是含枚疾走。但是，这一次含枚不是长途奔袭了，而是逃命，向靖港退却。
所幸只有一天多的路程，沿途虽然风声鹤唳，但未出大的乱子。
靖港的太平军以热烈的拥抱欢迎他的这支残破之师：只要回来了，就是好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就在林绍璋第二轮突围的同时，太平军突围的报告又送到我这里了。
刚刚入睡的众将又冲进我的营帐等待命令。
“将军，快下命令吧！我们没有想到长毛还会走第二次，如果现在还不追的话，就来不及了！”周凤山催促我。
我想了想，说：“你们不觉得湘潭这仗打得太久了吗？”湘潭一战实在是太久了，虽然只有一个星期不到，但是现在曾国藩急需一场胜利来挽救湘勇，逃跑的太平军就让他们跑吧，只不过，麻烦还是要制造的。
“啊？”众将惊讶不解。
“快去告诉水师，让他们留下一部分船只看住湘潭水面外，其他的都顺江而下，追击长毛。特别叮嘱他们，不必全歼长毛，只要他们能大量杀伤长毛就行了。”
“塔大人，那我们怎么办？”魏崇德问。
“通知全军，今天晚上都不要睡觉了，全力攻打湘潭城，那个营先打进城里打开城门，赏银五千两！”
“哦……”先是一阵吸气的惊叹，接着就是：“是！”
接着，众将匆匆跑回自己的驻地，踢着亲兵的屁股，命令他们去传令，全营立即起床，去攻打湘潭城，打下湘潭城，重重有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