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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赫卿,难怪你不要朕为你的婚事操心,原来你已早有目标,克亲谨王府的十四格格颐竹,听说称得上京城的名美女呢!”爽朗的笑声出现在习惯以威严示人的面孔上,使本近中年的男子散发出明快的年轻人才有的朝气。当今天子——爱新觉罗玄烨促狭地看着爱臣,“你可真够本事,远在关外却依然能得到京城里的好消息,了得!朕若像你如此灵通,也不会错失天下美人了!”

“皇上说笑了。”赫廉腾淡淡地笑着,清楚皇上在早朝后特地秘宣他入乾清宫不会是为了谈笑娶妻的“小事”。事实上,他丧妻已有八年,皇上却新近才起了做“月老”的兴趣,个中原因很值得他一再推敲,有礼地半恭身子,他有耐心地等着皇上的吩咐。

玄烨赞赏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这个由自己从八旗贵族中亲自挑选中的臣子有着绝对的能力,才干与无庸置疑的忠心。所以在反复权衡下还是挑了他来充场面,毕竟赫廉腾也是惟一的一个御封亲王。

“赫卿,朕在先帝亡去后被迫苍促继位,至今二十二年,虽不能尽善尽美,但也自诩对得起黎民百姓,大清由明人手中夺得这块天地,将它由满目疮痍治理成今天的富甲之邦,其中的辛苦,你们是最了解的。”

“皇上为天下费尽心机,臣与天下的百姓都看得十分清楚。”恭敬地接着皇上的话,赫廉腾疑虑的眼渐变清澄。

玄烨满意地点头,微叹口气接着说:“朕已经努力与汉共处,提倡汉学,提高汉人地位,免扬州税赋三年,朕自问对汉民绝无歧视之意,可有些人依然冥顽不灵,还妄想与我大清作对,在民间广撒反清言论不说,甚至屡派刺客行刺我大清官吏,真是让人不堪忍受。”

“皇上说的莫不是‘复明社’的乱党。臣在边关时也有听说,他们竞然大胆到以京城为总据点出没,的确太不像话了。”赫廉腾想起在边关收到的消息,自号“复明社”的乱党,以行刺大清官吏为乐,但自身并无大的影响,组织也不大,人数与范围也远及不上“天地会”等其他反清社团,皇上的意思却好像十分困扰,且有心以它开刀,真是奇怪了。

玄烨看出他的疑问,并不急着解释,反而说起另外的事情,“赫卿,你也难得回京,府中一切都好吧。”

“是,微臣府中一切尚好,劳皇上费心了。”赫廉腾也不急着解开疑问,君心难测,他只求尽责,顺着皇上的意思转移话题。

玄烨从书桌上拿起早已密封好的圣旨递到赫廉腾手中,“你难得回京,便好好在京城中享受一下吧。你的军务朕已经委托乾清王代为掌管,他日前正随着太皇太后在漠河休养,正好方便。朕已经下旨为你筹办婚礼,七日后完婚。婚后,你可以先陪着娇妻过一段闲适的京城时光,顺便也帮朕处理些家务事。”

“臣遵旨,谢皇上隆恩。”赫廉腾听令地接过密旨,“皇上如无他务,臣告退”。

“去吧。”玄烨刚要挥手允爱臣退下,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对了,你娶妻的事告诉律儿了没有?这孩子可是个可造之材,朕很喜欢他,你们父子许久未见,可别生疏了感情。”

赫廉腾一愣,下意识地点头,“臣晓得了。”在皇上的允许后退出宫廷,模糊的记忆中隐约出现了一张小脸——赫克律——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他应该已经八岁了吧。

一向平静度日的克亲谨王府近日来却热闹非凡,随着三日前的一道圣旨,全府上下都为了十四格格的婚礼而紧急动员起来:江南的丝绸,云皖的玉石……一车车地运进府中,克亲谨王爷为了爱女的嫁妆忙得觉也睡不好,只好飞鸽传书,要在江南游历的爱子颐祯回来帮忙。

颐竹以疲倦为由轻易地躲过看嫁妆的繁琐事宜,从小哥颐祯的书柜中偷抽出一本前宋词集,将它藏在裙下偷带到后花园中。满族女子不被要求识汉文,她也是在阿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由小哥偷教的,众人皆以为她是满文中的才女,却极少知道她对汉文的浓厚兴趣。唐诗宋词,前朝文人字画,这些她视若性命的东西要怎样才能打进嫁妆呢,她伤脑筋地暗忖着,坐在凉亭中苦思,没有听到又急又冲的脚步声与略嫌夸张的招呼——

“哟,我说谁这么好命在这凉亭中休息呢,原来是未来的克穆亲王福晋啊。真是好命的女子呢,让大家忙个人仰马翻,自己却可以坐享其成。颐竹,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还是未来的克穆亲王福晋已经不屑听我这个嫁出去的姐姐的声音了呢?”尖利的嗓音里满是妒愤,着着绣花绵裙的颐慧本也算是个美人,却硬是被妹妹的容貌盖住了光彩,施尽心机才嫁得的丈夫却总对小妹儿心有余暇,并且娶她不到一年便径自纳妾,气得她几乎咬碎满口银牙,自然地将满腹怨恨发泄在小妹身上。她不敢相信的是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妹妹”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击败其他八旗格格,成为人人艳美的克穆亲王福晋,老天真是不长眼,她恨恨地想着,在看到颐竹温婉的笑意后更加深了愤怨。

“六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人告诉我。”刻意地忽略姐姐眼中如针的恨意,颐竹站起身,热情地招呼她,“坐啊,六姐,最近好吗?”

“死不了。”颐慧冷冷地说着,刺眼地看着颐竹的笑意,不甘心妹妹的快乐,她故意缓和了脸上的神情,“颐竹,其实姐姐也不是故意说得那么难听,你就要嫁人了,我也只是一时情绪不稳才有所恶言,你也知道你姐夫他……唉,你嫁了人就晓得了,男人啊是靠不住的。”

“嗯。”不懂颐慧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颐竹只能淡然地点头,心里却高兴于这分难得的平和。她其实一直渴望能与惟一的姐姐同心共情,卧膝常谈的,只是姐姐一直不肯给她机会。

“颐竹,本来我是很替你高兴的,克穆亲王可是咱们满族的大英雄,除了乾清王,他的声名甚至在四府贝勒与贝子之上。可是——”颐慧卖了个关子,满意地看到颐竹眼中的好奇。

“可是什么?”

“可是——唉,颐竹,姐姐正为你担心,你今年才十八,虽过了婚嫁年龄,到底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却要当人家的额娘,真是难为你了。”颐慧长吁着说完,一边还很难过似的拍拍颐竹的肩。“额娘?”颐竹不明白地抬眼,不解地问姐姐,“谁的额娘?”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克穆亲王的玄敏福晋死前给王爷生下了一个儿子,是皇上亲封的宗亲贝勒,今年该——八岁了吧,你一过门便是人家的额娘了。”颐慧清楚地说着,自以为打击了妹妹的快乐,得意地翘起唇角,她要在完全破坏自己伪装的同情前,离开颐竹,便从凉亭的另一边走回前面去了。

颐竹当然知道玄敏福晋,也听说过她是难产而亡的,可她全然忘了她留下的子嗣,克穆亲王的儿子宗亲贝勒赫克律,年方八岁却已深得太学里师长的赞赏。小哥称他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她也曾偷偷想过如此出色的孩子不知长得如何样貌,可现在,她即将嫁给他的阿玛,也就是说她是那个栋梁孩子的“额娘”了,不敢相信地抿起唇,颐竹伸出手指摸向胸口的玉佩,是不是答应赫廉腾的婚配太草率了。

婚礼如期举行。豪华的送嫁队伍有二里长,颐竹一大早便被侍女从床上拖起来,在随后的两个时辰的时间里,她一边忍受着水粉胭脂的香气,一边听着额娘的训诫。

“颐竹,嫁过去后就是克穆亲王府的人了。你将是一府的福晋,要管的也是一府的生计,放机灵点儿,你绝不可以再像待在家中一样的放肆……”克亲谨王大福晋满意地看着女儿的装扮,认真地叮嘱。

“颐竹知道了,谢谢额娘。”乖巧地点头,颐竹渴盼的视线在镜子里与额娘的眼相对,迟疑地垂下眼,颐竹在盖上红帕前忍不住地开口,“额娘,颐竹就要嫁人了,您没有……没有别的话要交代的吗?”

“别的话?”大福晋狐疑地抬起眼,“对了,颐竹,克穆亲王府的情况你六姐应该都告诉你了,赫克律是皇上最重视的八旗孩子之一,你要好好与他相处,别让人家笑话我们克亲谨王府的格格没有容人的度量。”

“是,额娘。”失望地咬住下唇,颐竹放弃地收回心中的期盼,她本以为在出嫁之日能从额娘那里得到至少一点温情的,但是她又错了,额娘真的不喜欢她。

“福晋,格格,时辰到了。”从前厅一溜小跑过来的侍女恭敬地跪在颐竹面前,克亲谨王大福晋点点头,亲自将红帕盖在了女儿的发顶,“起喀吧!”

“是——”侍女搀起盖上了红帕的颐竹一步步地向府外走。

“请格格上轿,起轿——走——”礼官洪亮的声音里泛着喜气,唢呐在轿起的同一刻奏起。

轿子摇晃得有些历害,颐竹微感不适地挪动一下身子,白玉般的纤指不由自主地互绞着,掌心中那一只精挑出来的红艳艳的苹果据说会给她未来的婚姻带来吉祥的兆头。她忍不住地咽下口水,从早晨起粒米未进的腹中正雷鸣如鼓,她一向是禁不起饿的,可现在偏又没有东西吃。留恋地望着手中的苹果,颐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苹果上移开,生怕自己因为饿昏了头而将它一口吞下,那绝对会成为京城中未来十年的婚典笑话,使克亲谨王府与克穆亲王府蒙羞。

轿子晃啊晃的,唢呐与人声都渐渐地离开颐竹的听力范围,不如闭上眼小憩一下,只睡一下就好了,颐竹轻易地说服自己。克穆亲王府与乾清王府一样是皇上亲允设在东区官署中的驻府,与其他设在北区的府第遥遥相隔,也显示了两府不同一般的地位。这么远的距离,她真的该睡一下的,小小的呵欠从湿润的唇畔溜出,颐竹自然地闭上眼,身体随着轿子一上一下,慢慢地放松,只有攥住苹果的手指紧密地合着,绝不能让苹果掉下地去。颐竹牢牢地抓住苹果,她的呼吸放缓,慢慢地进入梦乡。

“轿至夫府,停轿——新郎踢轿——”

轿子被小心地放了下来,颐竹迷糊地感到身体的平稳,正想松下一口气更好地进入睡眠。“砰——”轿门却被用力地踢了一脚,轿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将颐竹从睡梦中惊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新娘出嫁——”

轿帘被一只大手掀起,有两个着喜服的侍女就要来搀端坐着的颐竹,却被克穆亲王爷用手挥下,浑厚的男音听来平静如常,可如冰的黑眸中却隐约透着自己也没察觉的喜气,“我来吧。”赫廉腾半跨一步,将手伸进轿中,“竹儿,扶着我的手,你到家了。”

“嗯——”还不是完全清楚的神志让颐竹无法思考,她只是下意识地遵从已开始感到熟悉的男音,顺从地想要伸出手,可是,不行——“我的手里还有苹果呢,没有办法抓你的手。”

“苹果?”赫廉腾不解地问,看到白玉指中的红色水果,“把它交给喜婆吧,让她们帮你拿着。”

“不行,额娘说苹果不能离手。”

“可是,你怎么走进厅中呢,快些吧,竹儿,不要任性了,误了时辰就不好了。”赫廉腾皱起眉,不能理解颐竹的坚持,他像哄一个孩子似的,想要将苹果从小妻子的手中拿走,可是她攥得太紧,让他无法办到,“颐竹儿——”他有些薄怒,焦急着可能错过的吉时。一向不注意这种东西的他却破例为这次婚礼请了京城中最负盛名的风水吉师,挑中这个据说可长保婚姻与两人关系的时辰,他在潜意识里重视着颐竹,太想两人有个长久的结果。

“我——我——我不能放下苹果,额娘说苹果是吉兆,如果能一直拿到婚典结束,便代表两人可以白头,我、我不要放下它。”颐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她与夫君一样坚持,两只手牢牢扣着,坚定地捍卫着那只苹果,也守卫着自己的一分不明的心思。

“可以白头——”赫廉腾的声音柔下来,俯下身子,他的唇隔着红帕贴在颐竹的耳边,“你想和我到白头吗?”

“嗯。”颐竹用力地点头,没有多想地回答着,夫妻白首,这个古书上便一直有的道理印在她心上。不适地动动头,她感觉到耳垂下方的湿热,火烫的温度让她的耳垂泛红地温热起来,不好意思地舔唇,她小声地要求,“你不要靠得这么近好不好?”

“为什么?”赫廉腾不解地扬眉。

“我,我有点不大对劲儿,有点热。”颐竹费力地捕捉着混乱的感觉,词不达意地解释着,她努力想让赫廉腾明白她并不讨厌他的接近,她只是不习惯。

“呵呵呵——”浑厚的笑声从耳边直飘进她心里,“竹儿,相信我,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酥酥麻麻的浅痒从耳垂一直到心上,红霞满颊,她被他大胆的行为吓得动都不敢动。虽说他们快是夫妻了,可是在众人面前,天啊!颐竹透过喜帕看到克穆亲王府的人都立在主子身后,定定地望着他们,神情似乎吃惊而恍忽,她看不清。

“阿玛,时辰就要到了,请您先带额娘进喜厅行拜礼。”谦雅而好听的童音中带着训练过的有礼音阶,赫克律从人群中站出来,透过缝隙,他瞄到未来额娘的身形,虽然看不清模样,但就身段上看的确有美人之姿。他那个花名传遍京城的二叔赫廉海曾经说过,美人的身形如垂柳,柔媚而不妖,丑女的身段如蒲柳,鸡肋之味尚不可及,看这新娘娇小而柔媚,该是垂柳之势,加上又是颐祯贝子的妹妹,阿玛的眼光倒是不错。

赫廉腾点头,从轿中仰起身,他思虑地看了眼紧握着苹果的颐竹,低声地应诺:“你想拿便一直拿着它吧,但你总要出轿啊。”

“嗯。”颐竹闻言站起身,试探着自己向前走,可还没跨出轿门,她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悬空的身子紧贴在壮硕的胸膛上,她惊呼一声,手却没有松开,苹果象征着她的幸福,她顽固地认定着。于是,便由她的夫君改牵为抱,带她进了行礼的厅堂。

众人吃惊地望着这一幕,很多人的嘴在张开后甚至忘了合上,这是克穆亲王吗?那个传闻中易怒冷酷的亲王居然一脸笑意地抱着他的新娘,仆人们口耳相传着今后的行事规则:多讨好那个新福晋吧,她已经得到了王爷的欢心。

赫克律淡然地看着这一切,思虑的眼与赫廉腾如出一辙,冷静的计算之态完全超出了八岁男童该有的姿态。他决定弄清楚自己的疑惑,也许他该去找二叔好好谈谈,听说为了大哥的婚礼,二叔已连夜由山西赶回京城,估计这两天就该到了。视线随着赫廉腾的身形移转,赫克律一直盯着自己的阿玛,记忆中难得见他这样的放松。他惋惜却不愤怒,清澄的黑眸中是不曾隐藏的敬佩,对于英雄的阿玛——他立志效仿而追逐的人。可惜阿玛却难得回头,这个新额娘也许会带来改变,他会善用时机,乐见其成的。

“……礼成,送入府房——”礼宫洪亮的嗓音未断,欢呼的应和已伴着新鲜的花瓣洒在了新人的头上,赫廉腾如来时一样抱起了新娘,观礼的八旗贵族虽觉不合礼数,可满人的豪放生性与对克穆亲王高位重权的忌讳让他们全无置疑反对的意思,连闹洞房的胆子都被小宗亲贝勒有礼地挡回,他们只好在前厅纵酒,享受一时美食,让新人们有了安静的空间,倒也是功德一件。

“砰——”

“王爷吉祥,福晋吉祥!”

看守新房的侍女忙不迭地行礼,刚想帮主子配置酒器,赫廉腾却一个挥手要她们退下,“你们都下去吧。”

“是。”侍女们笑着退下。

“你把我放下来好不好,克穆亲王爷。”颐竹的脸紧贴在赫廉腾的胸膛上,喜帕下的声音因为过度羞窘而闷闷的,她低声请求着赫廉腾。

“你叫我什么?”赫廉腾放下颐竹,将桃杆执在手上,他正要挑去颐竹头上的喜帕。

“王爷啊,我额娘都是这样称呼阿玛的。”颐竹心不在焉地答着,肚子因为刚才的一番折腾饿得更加厉害。她抚摸着手中的红苹果,现在已经到洞房了,婚礼也完成了,她应该可以吃掉它了吧。

“不要叫我王爷,竹儿,你难道也要我叫你福晋吗?”

“不要。”颐竹下意识地反对,她喜欢赫廉腾叫她竹儿的口气,让她觉得温暖和被宠溺。

“那就对了,竹儿,你也不能叫我王爷,我听上去太不舒服。”

“那我叫你什么?”颐竹困扰地一歪头。

“叫我廉腾吧,竹儿。”赫廉腾将挑杆伸到喜帕下。

“廉腾——”颐竹依言轻喊着,温柔的姿态像是要把这个名字记在心板上。

赫廉腾满意地听着,手一动,喜帕便随着挑杆一起掉到了地上,颐竹冷不防对上赫廉腾的视线,羞涩地舔舔唇,“廉腾——”

“你很美。”赫廉腾着迷地看着修饰过的红颜,看到年轻的芙蓉靥上的娇色,他本就察觉到颐竹的美丽,却没想到盛装后的她更让人心动,伸出手,他抬起她的脸,慢慢地靠近,唇刚要贴上颐竹,便先听到“咕——”的一声。“怎么了?”他不解地望着颐竹大红的脸,看她喃喃地闭上眼。

“我——我饿了。”颐竹闭着眼说道,觉得脸上的火可以去烧饭,她沮丧地跨下肩,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正好,我也饿了。来,先吃点东西。”忍住到口的大笑,赫廉腾牵起小新娘的手坐在喜桌旁,精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合龛杯中的陈酿却提醒着赫廉腾他刚才的急莽,甚至忘了最重要的程序。失笑地摇头,他见到颐竹眼中的渴盼,“吃啊。”他含笑地说着,看到颐竹立即举筷,她那样用心地吃着,一副饿坏的样子。

“我、我吃饱了。”颐竹羞涩地说着,将手中的苹果与筷子一起放在桌面上,她低着头,以眼角瞥向赫廉腾,生怕他因为自己的举动而生气。

“吃饱了,就来喝合龛酒吧。竹儿,来——”赫廉腾举起一个杯子,示意颐竹举起另一只,两臂交握,甜甜的陈酿从喉间滑下去,臂缠合龛,一世姻缘,古老的传统藏着最真诚的期待。淡淡的酒香随着呼吸吞吐于颐竹的周围,她觉得有一把火从小腹燃起,直冲上心头,“有些热。”她喃喃地低语,有些想脱去厚重的嫁袍。

“只一杯酒就醉了。竹儿,看来以后我还是别让你碰酒的好。”赫廉腾笑看着眼有些迷蒙的新娘,温柔地搂过她的身子,轻巧地取下她发间的簪钗,一头青丝瀑布似的散下来,柔滑的触感宛如一匹上好的苏绸,在他指间缠绕。他爱怜地轻抚着,一只手解下了颐竹衣间的盘扣。

颐竹信赖地仰着头看赫廉腾,知道下面发生的事会让她真正成为他的妻子,慢慢地闭上眼,颐竹感觉到唇瓣上的热烫,粗糙的掌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游移,制造出火的效力,她听到模糊的叹息,好像发自赫廉腾的喉间,那应该是赞赏的意思吧。她记得小哥的话,“你要做他的妻子,便要让他喜欢你,颐竹,你也要喜欢他才行。”是的,她喜欢赫廉腾,像六岁时的喜欢,所以信任地将身子交给他,让他做她今后的主宰。

烛火渐燃,洞房中春色正起,纱帐上交缠的人影中隐约有一块圆形的印绩,在两人的身上各成一半,然后合为一个满圆,那是喜桌上苹果的投影,象征圆满的婚姻吗?至少是一个好的兆头。

康熙二十二年的这个秋天,克穆亲王再娶,婚配克亲谨王府的十四格格颐竹,开始了她人生中另一段未知的篇章。

没有人详细地向她描述过女子在出嫁后应作的改变,除了梳发时改束发为盘髻外,颐竹不知道怎样的行为才更符合为人妇的标准。她的夫君明显地宠溺着她,放任她在府中游走,任意地从书架上取下珍藏的书本,即使对她的熟识汉文稍有惊异,可赫廉腾却没有限制她向学的意思。他甚至为她弄来了纪龄学在太学中的教本,在她欣喜若狂的感谢声中,只索取她温润红唇中的甜蜜。她该算是幸福的,赫廉腾遵守了婚前对她的承诺,给了她充分的自由,并且教导她奇妙的事物。想起每个热情的夜晚,在丝褥之间的亲密,颐竹就禁不住羞红双颊,感到心下的躁动。她是该感到庆幸的,可玲珑的心里隐约有着别样的情愫,她发觉自己对于赫廉腾的奇怪感觉,最初的喜欢在慢慢地转变成另一种感情,虽然模糊却更接近久远,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抗拒,只是微微地有些沮丧,她本是最会自得其乐的人,如今却偏会为了早朝出府的赫廉腾而失神,向学而不专心,真是种罪过呢!

悠悠地叹出气息,颐竹懒懒地斜靠在长椅上,凉爽却不冻骨的秋风从凉亭中穿堂而过,她听到头顶的槐树上沙沙的叶响,眼中的词句开始模糊,她勉强扫一眼《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就忍不住微合上眼,风在她脸颊上轻戏,她觉得凉凉的好舒服,眼皮越来越重,她放松身子,竟然睡着了。

“额娘,额娘——”由远及近的谦朗童音在看到熟睡的面孔后嘎然而止,赫克律微感错愕地盯着颐竹的睡靥,清澄的眼在注意到她因为怕阳光而轻抬手将书盖在脸上后更泻出难得的笑意,摇了摇头,他转身抱歉地向着身后的客人微欠了下身,“额娘她可能是太累了,昶璨格格是否先到内堂奉茶稍等一下。”

“无妨,我就在这儿等一下好了。这是颐竹的老毛病了,只要在有风有阴凉的地方看书就会犯困,但是她容易睡也容易醒,你看着好了,她很快便会掉书下来,然后人再惊醒——”柔柔的女音里有着天生的妩媚音质,玉王府的独女昶璨格格是四府贝勒中宣瑾最疼爱的表妹,也是颐竹自小到大的好友。与颐竹不分稼轩的美唇上有双明媚如丝的眼,藏着与单纯的颐竹不同的聪睿。她暗暗地打量着有礼的孩子,注意着他对颐竹的态度。好友的这段姻缘来得太过匆促,她事前远在承德陪阿玛度假,甚至没赶得及参加婚典。她并不认定旁人羡慕的克穆亲王福晋的头衔会适合单纯的颐竹。

“那昶璨格格便也在凉亭中坐吧,我去吩咐他们上茶。”赫克律察觉到昶璨的视线,猜到身为颐竹好友的格格的心思,他不动声色地谦笑着,摆出八岁孩子的真挚姿态。

“不用忙了,宗亲贝勒,我不渴。”婉言谢绝了赫克律的好意,昶璨走进凉亭,在颐竹身边坐着,敏感地感到书册在颐竹脸上动了一下,她微转眸子,忽然叫住准备退下的赫克律,“宗亲贝勒,既然你喊颐竹额娘。辈分上算来我又是你的表姐,那么容昶璨托大放肆,请你真的视她为额娘才好,起码给她一个做额娘的机会,心门若一缝都没开,怕人连印个影子的机会都没有,岂不太不公平了吗?”

“克律听到昶璨格格的教诲,自当遵从。”赫克律微低头,向昶璨又欠了欠身子,才从凉亭边退开,他当然听得懂昶璨的意思,自己的态度这么明显吗?虽然理智上认同父亲的新娘,可心里仍无法产生温情,倒教别人看了个清楚。幸好这个人不是阿玛,他庆幸地舒了口气,从婚典以来的这段时日里看准了阿玛的心,他是真的重视着他的新娘,那种比喜欢还要深切的感情虽不明显却有迹可循,让他这个做儿子的禁不住地暗妒在心,阿玛都忘了他的年龄,卸去宗亲贝勒的封号,他也不过才八岁罢了。抿了抿了唇,赫克律尝到嘴中的涩意。

“他都走远了,你还要装睡到几时?”一等赫克律走出视力能及的范围,昶璨便站起身,不客气地从颐竹的脸上拿下书册。

“谢了,昶璨。”颐竹任她拿开书本,从长椅上坐直身子,她明白好友的用心,有意说那番话给她听,让她明白问题的所在。可是,知道了又怎样?赫克律是那样聪颖非凡的一个孩子,她甚至不敢想象去教导他,更别说真正打开他的心扉,与他处出母子的感情了。颐竹咬着下唇看向好友,“好了,你怎么有空来看我,你不是陪玉王爷去承德了吗?”

“阿玛被皇上召回来了,我自然也只有跟着回来。反正承德也没什么可待的,回到京城反倒更热闹些。”昶璨轻叹一下,“怎么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说圣旨一下,七日后你便完婚了。颐竹,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我——是我亲口签应了他的。”明白昶璨的担心,颐竹感动地点头,努力地想要表达自己都不理解的情愫,“他对我,我是说廉腾对我很好,我比在家里的时候还要自由些,昶璨,我想我很庆幸嫁给了他,我……”

“我知道了。”慢慢地绽出笑意,昶璨伸出手拍拍颐竹的肩,从她的混乱言辞中理出清晰的脉络,摇摇头,她看到一向单纯澄清的大眼里迷乱的波,悄悄地放下心来,“我会支持你的,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克穆亲王福晋了呢,颐竹,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是我们中间最后一个被嫁出去的呢。”

“我自己也这么以为啊,佩英嫁给了 翱,你又被指给了都独贝子,我……”察觉到自己一时的失言,说出了不该说的名字,颐竹噤了声,喃喃地偷瞥昶璨的颜色,“对不起,璨儿,我不是有心的。”“没关系,我都已经被指给都独贝子了,也快是别人的少福晋了。 翱与都独同为宗仁府官吏,没准我还会代都独宴请他们夫妇呢,到时你也要来,我们三人再聚一聚。”昶璨脸色如常地谈笑着,对于颐竹的歉意不以为然。

颐竹疑惑地看着她,昶璨是真的毫不介意了吗?已经谈及婚嫁的青梅竹马突然一朝变色另娶他人,而且那个“他人”还是她们共同的朋友,她真的完全放开了吗?颐竹还记得那时的伤害,因为 翱突变的情感与佩英对友情的不忠,昶璨哭肿了双眼,而她也深深地受到了感染,不敢相信别人的誓言,对于“喜欢”甚至别人口中的“爱”,她都不敢深量地去尝试,所以嫁给了赫廉腾,至少他让她感觉到了安全。困扰地摇了摇头,颐竹放弃大伤脑筋的问题,顺着昶璨的话聊起别的事情。昶璨也快为人妇了,以后再像今天这样畅谈的机会恐怕难有,她珍惜地笑着,带着抹之不去的疑惑。

八大胡同位于紫禁城的偏西方,在北区官吏驻府与东区官署之间,四条长约十里的窄巷被人为地打通,形成“井”字型的八个支段,集中了京城里最好的酒肆伎馆,从各地搜罗来的红袖美酒尽汇于此,使之成为八旗子弟中闻名的销金窟。颐潘一步三摇地从波斯人开的“大食肆”中走出来,浓烈的酒气伴着锦衫领上水红色的胭脂印,使他看上去就像是刚被人从酒缸中捞出来似的。不停地移动着身子,他推开家仆欲搀扶的手,一边骂骂咧咧地开口:“阿玛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居然一心护着颐祯,还说我不思进取,颐竹那个贼妮子,一定是和颐祯串通好了来挤兑我,想帮颐祯夺克亲瑾王位,做梦!”愤愤地摔了手中的酒壶,颐潘正要走进八大胡洞里闻名的妓肆“飘香苑”,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对面,八大胡同中价格最昂贵的销金所“红袖招”的门口,被人簇拥进去的高大男子看来眼熟得很。用力地摇摇头,颐潘眯起眼,努力集中因为酒精而有些涣散的神志,那个男子虽然穿着并不华丽,可那派傲视旁人的气势,是赫廉腾!颐潘开始放肆地狂笑,天下男人一个样,没有不偷腥的猫,他这个“妹婿”刚刚新婚便猎起了野味儿,颐竹还真是可怜。幸灾乐祸地咧开嘴,颐潘顺手招来身后的家仆,“你去,留在红袖招门口,看看赫廉腾什么时候出来,回头告诉我。”

“是。”家仆狗腿地领命,依颐潘的吩咐站到红袖招的夹壁下守着。

听说他那个妹夫还挺疼颐竹的,那么应该不太想被颐竹知道自己去逛妓肆的事吧。颐潘阴沉地笑着,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鼻子,上次在太学街上被赫廉腾打的伤口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疼,并且让他成为了众人间的笑柄,这笔账不能不算。他狞笑着,转头走进“飘香苑”——

“哟,颐潘贝勒,好久不见您了,我们可都想死您了!”识人的老鸨殷勤地招呼着,示意莺莺燕燕围扰上来,八大胡同谁不知道克亲谨王府的花花贝勒颐潘不学无术却懂得散钱,正是她们最喜欢的“冤大头”。

“来,贝勒爷我今儿个心情好,人人有赏,个个不缺——”不懂得老鸨的伎俩,颐潘大为受用地左拥右抱,细小的眼中有着报复的快感,赫廉腾,你就等着瞧吧!他恨恨地咬着牙,手却早已不老实地探向膝上美人的裙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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