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背景要上溯到三十多年前。那时,马酊在米罗县土地管理局政工科当一名小小的宣传干事。马酊从县中等师范学校中文班毕业时,分配去向本来都定了,是像大多数同学那样分配到基层中小学去教书的,但由于他平时喜欢写诗,经常向报刊投稿,恰好县土地局急需一名宣传干事,就把他作为人才临时“截获”进了土地局。
当时的土地管理局可不像现在,还是个无人问津的清水衙门。那时,土地统属国家使用,还没有租赁这种说法,即使变通租用,价格也便宜得惊人。到处都是被荒芜、闲置的土地,那时,你随便找个地方搭一间房子,或者种一点庄稼,谁也不会过问。土地局的干部整天无所事事,在人们印象中,几乎跟街头那些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差不多。马酊所在的政工科更是如此,土地管理系统长期波澜不惊,哪儿有什么新闻可报道的?马酊这个宣传干事的任务,也只是在年头岁尾写两篇空洞无物的“报道”见报后,供局里的头头们向上面送年度汇报时邀功请赏。因此,每天上班后,打扫打扫地板、擦擦桌子,剩下的就是百无聊赖地喝茶和看报纸了。所幸马酊那时报名参加了中文专业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加上考期临近,每天都有看不完的书,反正上班也闲得发慌,他就干脆把书本带到办公室去看了。
到土地管理局的头两年,马酊就是在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情形下度过的,他顺利地通过了自学考试,拿到了国家正式承认的大专文凭。那时的文凭可不像现在这样,学士硕士博士漫天飞,那时的米罗县土地管理局,只有一个五十年代从佴城下放来的工程师有大专文凭。所以,马酊刚拿到文凭,便成了局里最受注目的人物,接踵而来的不仅是工资待遇晋级、住房改善(马酊参加工作后一直同食堂的炊事员住在一起),局里还把他作为自学成才的优秀青年典型上报,使他荣获了当年的米罗县“新长征突击手”称号。捧回奖状的那天,局里为他举行了庆功茶话会,局长亲自向他表示祝贺。“你是个好青年……”两鬓已白的老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全局的人都过来围着他表示祝贺,他成了土地管理局当之无愧的明星。
茶话会结束后,马酊回到刚分的单人宿舍里,脑子里还晕晕乎乎的。他瞧着那个给他带来巨大荣誉的大红奖状愣怔了半天,激动地感叹:生活啊,原来是这么美好!他又想写诗了。
然而,使马酊感到生活美好的还不仅如此。他不知道,在他埋头刻苦攻读大专文凭的两年间,世界已经发生巨变了。首先是佴城被国家确立为经济特区,一时间,国内外的投资商纷纷像蜜蜂那样成群结队地拥往佴城,使一向冷冷清清的佴城着了火似的热了起来;紧接着,属于佴城郊县的米罗也热起来了。在县城荒凉寂寥的街道上,过去难得见到一个外地人,可现在一出门,你准能碰上成打成打穿着时髦而奇特的外地人和外国人。他们有的来旅游观光,有的来寻找投资项目;或者找有关部门洽谈生意,他们找得最多的部门当然是工商局。渐渐地,门可罗雀的土地管理局也成了他们经常光顾的部门,而且财大气粗,一开口就要求把土地租赁给他们多少多少年,口气大得惊人。要知道,那时候新的土地政策还没有出台呀。土地局的干部除了瞠目结舌、支支吾吾,还能怎么办呢?当然后来就好了。特区新的土地政策颁布了,土地局有法可循,可以堂而皇之、甚至迫不及待地向投资商们大片大片地出租土地啦。
这样一来,土地管理局繁忙起来,在人们的心目中自然也变得重要了。工作一重要,对干部队伍的培养和建设也就成了当务之急。******说过:“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如果把“政治”改为“经济”,这句话仍然可以看作颠扑不破的真理。
那时候,县委组织部计划在全县一些重要的部委局集中提拔一批年轻干部,土地局作为重要的经济部门,无疑首当其冲。组织部派人“选干”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调看了不少人的档案,据说把才分配来两年的师范毕业生马酊的档案也看了。可提拔的对象迟迟没能定下来。个中原因,谁也不清楚。人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尤其是那些人们认为最有希望提拔的中层干部,更是整天寝食不安,到处打听消息,这使土地局有段时间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气氛……
后来,结果终于出来了。提拔的结果大大出人意料:刚刚拿到大专文凭的宣传干事马酊被破格提拔为土地局的副局长。那时他还不满二十五岁,大概是全县,不,是整个佴城郊县最年轻的副局级干部吧?人们在惊异之余,不久便释然了。那时国家提拔年轻干部最看重的是文凭,谁要全土地局的年轻人中间只有马酊一人有大专文凭呢?但愿他不辜负组织的重托,在领导岗位上干出一番成绩来吧!无论羡慕还是嫉妒马酊的人都这样想。
马酊就这样走马上任了。马酊上任后果然不负众望,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了。那时候,马酊负责境外投资商来佴城租赁和购买土地的调查审批工作,前来找他审批报表的人整天络绎不绝,把他的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马酊经常忙得忘记了吃饭,走路都在皱着眉头想工作的事。多亏他年轻呀,身体好,精力也旺盛,再累再紧张,也不会压垮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年轻公仆。他脑子里经常回忆小时候看过的样板戏《红灯记》中铁路工人李玉和的一句台词:“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尽管他那时还只是个没有正式宣誓的预备党员,可献身事业的热忱似乎比那些入党几十年的老党员还要强烈。一年以后,马酊就转为了正式党员。这自然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事,然而在预料之外的是他不久就接替退休的老局长升任了土地管理局的局长。据说是老局长亲自向组织部推荐的。这一次,局里局外的人对马酊的升迁倒是异议不大;组织部来听取群众意见时,赞同的也比反对的多。马酊当副局长后的工作实绩明摆在那儿,谁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马酊担任米罗县土地管理局局长时刚满二十五岁。那时候,他被公认为全县最有发展前途的年轻干部,人们甚至预言,不出几年,马酊完全可能当上县长,或者调到佴城当更大的官也未可知。人们差不多要为马酊的辉煌前途欢欣鼓舞了,惟一备感疑惑的是:像马酊这样出生农村,既无靠山又无背景,父母至今仍在种地的穷人家的孩子,他身上的官运究竟从哪儿来的呢……
然而,人们的预言显然落空了。因为时隔不到两年,马酊就不声不响地从土地管理局长的位置上降下来了。之所以说“不声不响”,是谁也不清楚他降职的真实原因。组织部门始终守口如瓶,不做任何解释,似乎马酊当局长是天经地义,不当局长也是天经地义,用不着解释。人们发挥自己的想像力,为马酊找了几十条降职的原因,比如贪污、受贿或赌博嫖娼,要知道,刚搞改革开放建特区那会儿,干部们在这些方面断送政治前途的屡见不鲜啊。可每一样安在马酊身上,似乎都和平时人们心目中的“小马局长”(土地管理局的职工当时对马酊的亲昵称呼)不大相称。
一颗眼看要在米罗的上空升起的政坛新星就这样过早地不明不白地陨落了。从那以后,人们甚至不清楚马酊去了哪儿,他不仅从土地管理局,而且从米罗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他压根儿就没在米罗当过两年土地管理局长,压根儿就不曾有过马酊这么一个人……
现在是二〇年。罗旋已经两鬓斑白,快满六十岁了;也就是说,他即将从佴城检察院反贪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
罗旋在反贪局长这个重要岗位上工作了多少年,就同经济犯罪分子打了多少年的交道。经他调查逮捕的人不计其数,什么类型的罪犯都有,有的官至厅长、局长,乃至副省级干部,有的贪污金额高达数亿元。但无论多高的职位,贪污数目多么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罗旋总是一个不留地将他们的案情追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将其逮捕入狱,绳之以法。这项工作耗费了罗旋整整一生的时间,同时也使他以执法如山的“铁面包公”著称,并受到公众的广泛拥戴,成了佴城的一个风云人物。虽然他从来不在报纸和电视上露面,但反贪局长罗旋的名字在佴城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至于那些涉嫌经济犯罪的人(包括尚未立案、已经立案、在逃和已经逮捕)一听到罗旋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胆战心惊,说闻风丧胆也丝毫不夸张。因为他们知道罗旋是个软硬不吃的人,想行贿求他网开一面,无异于自投罗网;反正谁的事一犯在他手里,坐牢和挨枪子儿是跑不了的,即使你逃到国外,他也照样把你抓获归案……
现在,这个“铁面包公”就要功成身退了,对佴城人来说,可谓有人高兴有人愁。在罗旋退休之日临近的那段时间,他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整天不断。除了那些真诚祝福和感激他关心佴城廉政建设的普通市民打来的电话,还有一些幸灾乐祸甚至恶意诅咒的匿名电话。无论哪一种电话,罗旋一概不接,都让秘书和家人代劳。他仍然像往常那样,拎着一个几乎从不离身的黑皮包上班、下班,一丝不苟地处理公务。当然,公务的内容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比如他不再管那些永远没完没了的案子和日常事务,而是把主要精力用来准备向后任交接班的手续了。
退休前一天,罗旋签署了他在反贪局长任上最后的一道逮捕令。然后,就拎起他那只变得轻了许多的黑皮包,比往常早几分钟的下班了。
回到家里,罗旋感到心静如水。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平时兼做办公和书房的宽大房间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晚饭时才出来;吃完晚饭,他又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里去了,一直到深夜才进卧室就寝。
入睡前,罗旋的夫人好奇地问他一个人在房间呆那么长时间干什么。罗旋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我年轻时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诗人,从来没想到当什么反贪局长……”罗旋说这话时,语气有点儿古怪。
他的夫人不由自主地瞟了他一眼,顺口问道:“退休后,你打算干点什么……”
“回家。”罗旋不假思索地说,“回老家,搭一座木房子,种种地,捕捕鱼,然后……看看书,写点儿东西……”
罗旋的夫人看见,他说这话时,如释重负的样子,显得很轻松;眼睛熠熠发亮,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
第二天早晨,罗旋起床后,吃过简单的早餐,又一头扎进书房去了。家里人谁也不清楚他在里面干什么。直到上午九点多钟,反贪局两个负责侦查的工作人员来找他,神情严肃,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老头子不是已经退休了么?罗旋的夫人一边把罗旋原来的两个下属往书房领,一边暗自嘀咕着。
两个下属走进书房,见老上级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一边还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见他们进来,也不抬头,只是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他们有什么事?
两个下属没有回答。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其中的一个向前走了一步,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马酊,你被捕了!”
罗旋仍然在看书,一时没听清下属的话,但下属严肃得有点怪异的神情使他还是抬起头来,问:“你说什么?”
下属把刚才的话略微提高,又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马酊,你被捕了!”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下属似乎为了证实他的话,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展示在罗旋的面前。
罗旋瞟了一眼,见那是他退休之前最后签署的一张逮捕令,上面的被逮捕人一栏写着两个字:马酊,“谁是马……酊?”罗旋愣了一下。
“你就是马酊,局长。”下属面无表情地说。
罗旋瞅着两个下属,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扫了两遍,似乎想证实他们是在跟老上级开玩笑,但他们脸上的表情使罗旋失望了。
“见鬼,你们一定疯了。”罗旋愤怒地嚷道。他终于按捺不住地举起那只签署过无数张逮捕令的手,冲两个木头一样竖在面前的下属咆哮起来:“我可不是什么马酊,我是反贪局长罗旋,你们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