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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厮杀在半个时辰之后就完全结束,由于出其不意的伏击很有效果,凤来阁的弟子只死伤了十几人,而那些陆续追至这里的江湖人,就像萧焕命令的那样,全都被杀死。

方圆十几丈之内的雪地全都被染红,遍地狼藉的尸体,雪花依旧不紧不慢地飘洒,轻轻落在尚温的新尸上。

这些人的尸体不会就这样默默地被大雪掩埋,这附近一定还有游荡着寻找萧焕踪迹的江湖人,即便没有,这里已经临近天山,也会有来讨伐天山派的各派人士经过,这些人被杀的消息很快会传播出去,残酷的杀戮会让那些想要暗杀萧焕的人马上明白,十万两黄金再多,也重不过自己的命,这波暗杀潮就这样被有效地遏制了。

在任何问题面前,萧焕总能找出最有用的方法,不管是慈悲还是残忍,也不管是正统还是惊世骇俗,只要他想达到某种目的,那么他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一统江湖是所有武林枭雄的夙愿,但是历朝历代,从没有人能够办到,我也一向不觉得有人能够统一这个门派争端诸多的江湖,但如果说这个人是萧焕,我却相信只要给他时间,他就一定能够办到。

幸好,萧焕似乎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也对,庙堂是庙堂,而江湖是江湖,假若有一天连江湖也成了井然有序的小朝廷,那么这个帝国未免也就太无趣了些。

草草清理了战场,我们动身向天山下的营地赶去。

萧焕一直扶着我的肩膀闭目调息,聂寒容安排好马匹之后他就放开我独自向马走去,我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抢在他前面上马,然后向他伸出手:“我们骑一匹。”

他蹙了蹙眉,侧头咳嗽,没有回答,脸色依然雪白,连嘴唇也快要看不出一点血色。

我弯腰揽住他的身子,压低了声音,不让别人听到:“阁主,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别让我抱你上来。”

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咳了两声,扶着我的胳膊上马。

聂寒容分出一部分弟子沿途通知其他守候的人阁主已回营,自己带着另一部分弟子和我们一路疾驰。这地方离营地已经不远,一个时辰之后我们总算在凤来阁的营地前下马。

中原武林在天山下的营地是分成小群的一大片帐篷,四周以木栅栏围起来,颇有点像行军的大营,大张旗鼓得不像样子。幸亏这是在边疆,又是大武、鞑靼和哈萨克三国交界处,没什么人管,要不然这种简直是公然挑战朝廷尊严的排场,说不准会被当叛乱给镇压了。

凤来阁的帐篷群安扎在东北角,在少林武当的帐篷群旁边,是所有帐篷群中最高大的,而这次攻打天山派,也要数凤来阁出的力最大,虽然损失也不小,不过如今凤来阁仅次于少林武当的武林地位却已经慢慢被各门派接受。

凤来阁为萧焕准备的帐篷被环卫在帐篷群的正中,帐篷不大,却做得异常厚实,连门框上都包了皮毛。

我们在帐前下马,连苏倩都没来得及见,我就赶快扶着萧焕进帐休息。他这一路都没能再睡着,不住地咳嗽,这时候扶着我,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手上,刚把他扶到帐篷内的榻上躺下,他就低头咳出了两口血。

我用手帕把他嘴角的血迹擦去,把他的头扶到枕头上让他躺好,帮他除下身上沾满了血迹和烟灰的狐裘,因为怕棉被压在他身上阻碍气血流通,又在帐篷内找了一张轻软保暖的猞猁裘被替他盖在身上。

然后才把自己的大衣换下来,简单梳理一下。

做完了这些再回到榻前,他已经侧着头睡熟了,鼻息虽然微弱,但也渐渐由紊乱转为平缓。

我坐在榻沿上,伸手把他额前的乱发拨开,伸到裘被里握住他的手,弯下腰隔着裘被把半个身子都和他贴在一起,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心跳急促而杂乱,隔着厚厚的裘被也能清晰地看出胸口的起伏,什么时候他已经衰弱至此了,就连这么躺着,只是呼吸,也像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目光越过裘毛,停在他脸颊上的那几根指印上,紫青的,印在他苍白如雪的脸颊上,分外刺目,突然觉得我自己很浑蛋,事到如今,我还会怀疑他:即使冰天雪地的酷寒是他生命的死敌,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拖着病体赶来天山;即使只要散去功力,他就能活下去,他依然会选择拼死终结这场浩劫。不管走在哪条路上,他所选择的,始终都是牺牲最小的那种方法——除了他自己的牺牲之外。他所选的,始终都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好的结果的那条路,唯有他自身是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的,不管是别人对他的看法,还是他的生命,都不是他所考虑的。

我却从来都没相信过他,我对他的信任只要很小的一点东西就能打破。师父死的时候,我为什么要那么快就拔剑刺过去,为什么不能看到他眼底的悲凉,为什么不听他解释一下?在山海关时,我为什么要认定他是在利用我传信,为什么不能想一想,他帮我回到关内,自己却留在那个因为已经暴露了身份而随时都可能被杀的敌营内,如果不是全心为我着想,有哪个人会这么傻?在紫禁城再见,我为什么要怀疑他,为什么不想想他是为了让杜听馨帮他易容才带着她的?在储秀宫听到宏青说储秀宫的人是他授意杀的,我为什么要像避蛇蝎一样放开他的手,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他病得连床都起不了,一直在房内休息,怎么会有时间命令谁去杀人?看到他下令杀死那些人,我就指责他滥杀无辜,为什么不能想想,只要还能饶过这些人的性命,他就一定不会杀了他们?

我总是以为我爱他,用我爱的人应该如何如何去要求他,一旦觉得他做了违背我观点的事,马上就会转过身去亮出獠牙,从来不会站在他的立场上认真地替他想一想。我才是最自私任性的那个,说着我爱他,却一步步地把他推向死路,我真是个混账,死一百次都不够的混账。

紧紧贴着他的肩膀,我把脸埋进裘被里,掌中他的手依然冰冷,我深吸一口气,把脸拿出来,脱掉靴子钻进裘被中,把被缝裹严,小心地抱住他的身子。

醒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是晚上了,萧焕轻拍着我的肩膀:“苍苍……”

帐篷里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我从温暖的裘被中探出头,迷迷糊糊地找到他的脸颊吻了一下:“醒了?好点没有?”

他点头笑笑:“好些了。”

我也笑笑,把裘被掀开一条缝跳出来。屋内早就放着几盆烧得正旺的火盆,帐篷内有火炭的微光,不算太暗。我还是先到桌前找到烛台,把烛台上插的几支蜡烛都点燃了,然后研墨准备纸笔。

走回榻前找到两只大靠垫,把萧焕扶起来靠好,再把纸和笔塞到他手里,我笑了笑:“我怕我听错了,还是你亲自来写吧,配你吃的药需要什么药材?虽然在这里有些药材可能不大好找,我和苏倩他们尽力搜集,也可能配得全。”

他点点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指间的笔杆,突然淡淡地问:“苍苍,你点灯了么?”

我正要去拨开他鬓边乱发的手僵在半空,数支一握粗的蜡烛把帐篷内照得亮如白昼,他却问我有没有点灯。

他觉出了我的停顿,略微抬头,笑了笑:“没什么的,只是这会儿眼前有些暗而已。”

我低下身子,托住他的脸,把他的头轻轻扳起来,那双曾经像夜空一样绚烂深邃的重瞳现在完全变成了银灰的颜色,蒙在他瞳仁上的,已经不再是淡淡的薄雾,而是浓重的铅云。

四周一片寂静,我托着他的脸,没有动。

他蹙了蹙眉,把手伸出来,顿了顿之后,落在我的脸颊上,然后锁紧眉头:“苍苍,你哭了?”

我把脸贴在他有些冰凉的手心中,想要笑笑说没关系,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眉头微微展开,又皱紧,突然放开托着我脸的手,按在胸前轻咳了一声:“胸口有点疼。”

我“啊”了一声,连忙搂住他的肩膀,去抚他的胸口:“怎么样?很疼吗?要不要紧……”我突然愣住,他从来没说过自己哪里疼,问他的时候,他回答最多的就是没关系,不要紧。

他笑了笑,轻拍我的手背:“我眼睛真的没什么,明天也许就会好很多,不用担心。”

我吸了吸鼻涕,刚才一着急,眼泪真的给吓回去了,结果还是要他来安慰我,真不争气。

我笑了笑,点点头,从他手上把纸笔接过来,坐在榻上:“那还是你说,我来写吧,把每个字都说明白,应该也不会错。”说着我又笑了笑,“其实本来是想看你的字的,你的字写得那么漂亮,我自己字丑,就喜欢看写得漂亮的字。”

他笑了笑,向后靠了一些,把头枕在靠垫上,闭上眼睛,这才开口慢慢报出一个个药材的名称和需要的分量。

我认真地一个个工工整整地写好,又逐个确认了一遍,然后才把墨迹吹干,折好收起来,抬头看到萧焕靠在垫上闭着眼睛,似乎有些倦了。

我起身走过去向他笑了笑:“再睡会儿吧?”

他张开眼睛笑着点了点头,我笑笑,抱住他的头,把靠垫移走,扶他躺下休息。他躺好之后又向我笑了笑:“苍苍,告诉小倩明日中午设宴,把各派掌门请来。”

我点头答应,帮他掖好裘被,才穿好靴子,披上外衣走出帐篷。

出门就看到一个凤来阁弟子站在门口,他看到我就抱了抱拳:“凌姑娘,各位堂主都在邻帐等你。”

我点点头,还了礼,正要跟他走,突然想起来这座帐篷门口并没有人把守,不知道安不安全,就停下脚步向四周看了看。

那个弟子马上明了,笑了笑说:“姑娘放心,这里是凤来阁的地方,凤来阁六千弟子,哪怕都不要性命,也绝不会让阁主有任何损伤。”

我点头笑笑:“不好意思,我都忘了,到了凤来阁的地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那弟子也笑笑:“姑娘也是太过关心阁主,才会如此。”

我笑笑,边走边说:“是,有点紧张过头了。”

那弟子点头,笑了笑,忽然说:“姑娘和阁主相伴相依,琴瑟和谐,我们看了也很高兴的。”

我两腿一绊,差点跌倒……琴瑟和谐?什么时候这种专门用来形容夫妻感情的暧昧词汇都蹦出来了?还有,他说“我们”,我并没有大张旗鼓吧?难不成现在全凤来阁的弟子都知道我和萧焕的关系了?

我轻咳了一声:“谢谢你们。”

那弟子轻快地回答:“不谢,阁主身边一直缺一个红颜知己,现在有了姑娘,我们真的很为阁主高兴。”

我继续轻咳,暗暗翻白眼:什么红颜知己?是妻子,我可是萧焕货真价实的妻子。

说话间已经到了邻近的帐篷,我掀起帘子走进去,那弟子就抱拳请退了。

我刚走进帐篷,坐在椅子上等候的那六位堂主就一起站起来看着我,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连忙说:“阁主还好,已经睡下了。”

六张绷紧的脸稍稍缓和了些,我从怀里取出药方交到苏倩手里:“药在沙漠里全丢了,这是配药要用的药材,无论如何,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齐。”

苏倩点头:“我立刻派人抄上几份去找。”

“这事交给我来办吧,我对草药也熟些。”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插了进来,坐在帐篷最外侧的那个堂主懒懒地开口。他早已又坐回了椅子上,一手支着下巴,边懒洋洋地说着边把微眯的狭长眼睛转过来一些,斜眯着我和苏倩。

他一身纯黑的轻裘,再无装饰,额前却用一根金链吊着一颗鸽蛋大小的血红色宝石,长发披散在肩上,映着黄色的灯光,反射出微带暗红的诡异光芒。

邪魅到极致,同时也魅惑到了极致,这样的一个男子,天生有种捕获别人眼光的能力。

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把眼睛又转过来一些,微微张开,衬着轮廓异常俊挺的五官,他眼中那抹碧色的光芒分外夺目:“怎么,凌姑娘不是阁主的人吗?”

我猛地噎了一下,这人太阴险了,他这一句话一下就包含了三层意思:我应该是喜欢萧焕的,现在却在愣愣地看着他,我是不是变心喜欢他了……老狐狸!

我挑起嘴角:“见笑了,堂主的仪表风度着实令人看了惊喜,任谁都忍不住要驻留目光。”比含沙射影,我会输给你?边说边浅笑着向他抱拳行礼,“这位就是鬼金堂的素陵澜素堂主吧,久仰大名。”

“噢?”他对我话中的讽刺并不在意,而是轻轻挑起落在肩上的长发,淡淡地说,“用不着久仰吧,不是已经见过几次了?凌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我有些尴尬地干咳了几声,除了苏倩、慕颜和聂寒容,凤来阁的其他几位堂主我的确都在集会里见过两三次,不过那时人多,依照规矩,所有堂主及弟子又都身着白衣,混在人群里根本就不太引人注意。这么想想,我几次都没有留意到这位如此抢眼的素堂主,也是正常。

“凌姑娘别在意,素说话随性,只是和姑娘开玩笑而已,并没别的意思。”我正不知道该接点什么,坐在素陵澜身旁的那个堂主就已经开口,他淡淡地笑着,“素入阁前曾做过几年药材买卖,由他来为阁主找药,的确要比别人便利很多,如果姑娘还不放心,我和练也一起从旁相助,如何?”

他说话比常人要慢,偏偏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熨贴。

我连忙抱拳行礼:“有三位堂主去办,还有什么不稳妥的?”

那个堂主笑笑,没再说话。

苏倩走过去,把手中的药方递给他,那堂主接了,小心地收好,依旧笑着没说话。

凤来阁的七位堂主,驻扎在总堂内的张月和星日两堂的堂主分别是苏倩和慕颜,各地五个分堂的堂主,井木堂聂寒容,鬼金堂素陵澜,柳土堂谢楼南,轸水堂宋蔚晓,翼火堂练谋。这五人中,我除了和聂寒容相对比较熟,记得宋蔚晓之外,对其他三个人一直没有什么印象,听这个堂主说话的口气,他应该就是柳土堂的堂主谢楼南了。

想到这里,我又向他抱了抱拳:“谢堂主。”

他微微笑了笑,颔首还礼。

行礼行了半天,刚想把手臂放下,冷不丁地注意到侧面有道直直的目光,把头转过去,对上了一双没有一丝温度的黑亮眼睛。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人……太漂亮了。和萧千清不同,萧千清的容貌是媚,艳丽入骨,一丝一环地扣住你的眼睛,等你沉入到那泓潋滟的池水中时,才惊觉已经晚了。这个人则是漂亮,五官完美到没有一丝瑕疵,秀眉凤眼,削鼻薄唇。这么漂亮的一张面孔,却像是东瀛艺人手中精致的木偶,沉寂而木然,简直不像有生命。

看到我在看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终于动了动,他点了点头,声音也冷冷地没有起伏:“我是练。”

我扯扯嘴角,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练堂主。”

练谋直直地点了一下头,就把眼睛转开,接着愣愣地看着帐篷角。我怀疑没别人在的时候他是不是要半天才会动一动眼珠。

既然已经见过三位堂主了,我顺势抱拳跟剩下的两个堂主也打了招呼,算是来天山之后和几位堂主的正式见礼。

给聂寒容行礼时,他笑得颇为暧昧,还礼说:“客气。”给那位宋蔚晓堂主行礼时,他立刻起身还礼,笑容依旧温和灿烂,却没有说话。

等都见了礼,几个人随便坐下,我又抬头在那五个堂主脸上转了一圈,再想想苏倩和慕颜的容貌,真要怀疑凤来阁是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地方了,这一室的漂亮脸孔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坐下之后,我先开口:“阁主刚才吩咐我说,明日中午他要设宴,见见各派掌门。”

苏倩答应了一声,帐篷内一阵寂静,所有人脸上又蒙了层霜。

我想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可一想到萧焕现在的情况,居然拣不出一句话来。

“那些混账!要不是他们故意拖延,阁主根本就不必来天山!”那个看起来总是懒洋洋的素陵澜突然迸出了这么一句,他眼中的碧色光芒凛冽地一闪,“每次进攻都推推托托!究竟是中原武林在讨伐天山派,还是凤来阁在讨伐天山派!混账!”

素陵澜发火也不是毫无道理的,我来时在路上就听说,虽然打着正义的旗号,但是来天山的各大派瞻前顾后,唯恐自己门派吃了亏,都不肯尽全力,中原武林才会在天山下越拖越久。

我问苏倩:“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苏倩很快回答:“北坡陡峭结冰,根本不可能攻上去,南坡的几个关卡却被天山派把守得固若金汤,以致久攻不下。”

“上一轮和上上轮进攻,都是我们凤来阁打头阵。我们牺牲弟子性命,终于抢占到一点有利的地形时,却没有一派的人肯一起上来守住。”聂寒容在一边补充。

“这么说症结在各派不能同心协力上了。”我点了点头,“天山派再厉害,终究也只有一派之力而已,只要各派合力,攻下来不是难事。”

素陵澜冷哼了一声:“你说得轻巧,如今人心早就散得七零八落,怎么个同心协力法?”

“阁主不是来了吗?”我笑笑,“阁主吩咐说让我们准备明天设宴招待各派掌门,我们就只用准备好明天的宴会,这不就行了?”

素陵澜眯起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看着我,忽然哈哈笑了,靠在椅子上转头看向谢楼南:“听到了没有,小南?有意思。”

谢楼南也笑:“是,有意思。”

聂寒容瞥瞥他们两个,嘴角挑起:“两只老狐狸。”

素陵澜摸摸下巴,笑得邪魅:“小容儿莫非是在羡慕我和小南心有灵犀?”

聂寒容薄唇一抿,似笑非笑:“这种玩笑,跟你家小南和练开去,下次再开到我头上,小心我的银华弦不饶人。”

素陵澜懒笑:“小容儿还是这么严肃,一点都不好玩。”他说着,起身一挑长发,修长的身形宛如展翅的黑鹤,笑容依旧慵懒,“小南,练,我们还有给阁主配齐药材这要紧的事情,寒夜深沉,诸位别过。”

他说着,真就一把拉起眼神飘忽、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是在打瞌睡还是在发愣的练谋,一拱手就向帐外走去。谢楼南也跟在他们身后告辞,这三个人还真是说走就走。

聂寒容轻叹了一声,也起身告辞。宋蔚晓算是留在了最后,依旧是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淡淡微笑,一言不发地拱手退着走了出去。

我看看苏倩,苏倩再看看我,她笑了笑:“每个女人都会认为自己的爱人无所不能。”

我哈哈笑了起来:“是,每个女人都会这么以为。”说着轻咳了一声,“只不过我这个女人会比较清醒地这么以为。”

我笑了笑继续说:“各派之所以心存顾忌,不肯出全力,有人从中作梗是一方面原因,还有很大一方面的原因是别派的人认为他们派都是倾力而出,凤来阁阁主却躲在总堂里没有来,久而久之,自然心生芥蒂。所以说,只要萧大哥来了,对别派来说,就是表达凤来阁诚意的最好方法。这最大的疙瘩都解开了,我就不相信以萧大哥的能力,他不能把这盘散沙一粒不漏地再捏到一起来。”

苏倩点头,叹气:“是,的确迎刃而解。”她轻轻摇头,“这个人只用往这里一站,什么都不做,天山派就已经攻下了一半了。”

我笑了笑,刚才看到宋蔚晓,就突然想到了离歌,忙问身边的苏倩:“今年宋堂主新收的那个女弟子呢?怎么没见她过来?”

苏倩回答:“没在这里见过,大概宋堂主是怕这里苦寒,女孩子经受不住,把她留在堂里了吧?”

这位宋堂主还真体贴,有这么个上司兼师父,离歌真是好福气,我笑了笑,随口说:“有点奇怪,怎么从来没听宋堂主说过话?”

苏倩有些奇怪地看我:“你还不知道吗?宋堂主不能说话。”

我有些吃惊:“不能说话?”

苏倩点头,问我:“你知道天哑门吗?”

“知道啊,”我点头,“不是蜀中的一个小门派吗?听说门规很奇怪,满门上下全是被剪去舌头的女子,掌门却是一个青年男子。江湖上的人说天哑门其实是那位掌门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强抢女子建起来的娼妓窝,为了不泄密,还把那些女子的舌头都剪了。这门派现在不是已经销声匿迹了么?”

苏倩冷笑了一声:“什么娼妓窝,全是峨嵋派那些不知羞耻的老东西编出来的。”她接着说,“峨嵋派自创派来,每隔五年就会派人到各地寻找资质好的八岁幼女带到山上收为门徒,传授学识武功。但寻访者的眼光难免会有不准,每次总有些幼女资质愚钝,不是练武的材料,峨嵋派为了确保门下弟子水平不至参差不齐,就把天资差的那些幼女剪掉舌头丢弃。这些小女孩无法倾诉,又不识字,连把自己的遭遇讲诉给他人听都不行,被丢弃后就在山野村落间艰难生存,有些死去了,有些活了下来。这种做法由来已久,峨嵋派声威远播,那些女孩儿的声音又那么微小,江湖中人就渐渐默许了这种禽兽行为。

“有人同情这些女孩的凄惨命运,就创立了天哑门,专门收留这些女童,教授她们武功,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这么一来却踩了峨嵋派的尾巴。峨嵋派一来怕天哑门声势壮大,影响峨嵋派在江湖中的声名,二来怕那些女孩儿修习了武功之后去找他们报复,因此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去讨伐天哑门。”

“原来是这样。”我点头,“那个创立门派收留那些可怜的女孩儿的人,真是令人钦佩。”

“这人就是宋堂主。”苏倩看我一眼,“宋堂主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好了之后就再听不到声音,也说不出话。不过宋堂主的耳朵虽然听不到,他手中那根长鞭却不比任何人的武器差。峨嵋派几次想要对天哑门下手,却畏惧他那根长鞭,不得不作罢。”

“这样也不是生存之道啊,强敌环伺,朝不保夕啊。”我叹气。

“所以阁主就把天哑门纳入了凤来阁,把宋堂主也招入了阁中。”苏倩说。

“把峨嵋派恨之入骨的人物包揽过来,这不是公然和峨嵋派作对?峨嵋派岂不是要恨凤来阁入骨?”我摸着下巴。

“这就是惊情偷袭阁主的原因之一了。”苏倩说着,冷哼了一声,“数百年的大派,居然会出了这么一个败类,真是家门不幸。”

我拼命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问:“宋堂主留了下来,天哑门的那些女孩子呢,现在在哪里?”

“有些散去了,有些就留在一水院中啊。”苏倩再次有些诧异地看看我,“就是那些不能说话的侍女,你偶尔也稍微留意一下身边的事情好不好?”

我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平时没有注意嘛,以为人人都像她那样包打听?

说完了,我想起一件事来,赶快问:“慕颜呢?我听聂寒容说他受伤了,好像还伤得挺厉害,现在怎么样?”

苏倩“啊”了一声,顿了顿说:“他几天前在山上被人刺了一剑,宽剑从后背透到前胸,被救回来的时候差点就断气了。现在命是保住了,不过一直都昏迷着,还没有醒。”

知道慕颜生命无碍,我点点头,稍微松了口气。

苏倩突然看看我:“现在守在天山上的并不只有天山派,还有灵碧教的人。”

我转头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苏倩一笑:“等见了那个人,你就明白了。”说着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我带你去看看慕颜吧。”

慕颜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狼狈,他合着眼睛躺在裘被之中,除了脸色有些苍白,面容平静得就像是在睡觉。

我没有多留,看过他之后就赶快回到我和萧焕的帐篷里。

我早抓了一个帮众吩咐他煮一小锅清粥,这时候回去用木碗盛了端进帐篷里,把萧焕扶起来喂他吃粥。

前几天在路上,无论如何,喂他清粥他总还能咽下几口,今天却喂下去一口就吐出来,再喂了还吐,吐出的粥都是玫瑰色的,分不清到底是血多还是粥多。

试了两三次之后我就不敢再试,打来热水替他抹净了身子,小心地扶他睡下。

我不敢离远,便披上另一床裘被,躺在床沿上握住他的手,睡一会儿就抬起头听听他的呼吸,这样迷迷糊糊地对付到天亮,我的耳朵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揪住了。

睁开眼睛抬起头,脸前赫然是素陵澜的脸,他还穿着昨天晚上的黑裘,发丝和衣服都有些零乱,身上带着冰凉的寒气,看来是在外奔波了一晚。

看到我醒了,他放开揪着我耳朵的手,得意地一指门外,声音极轻:“药配齐了。”

我翻身坐起来,一下掀掉身上的裘被,飞快地瞥一眼萧焕,他合着眼睛依然睡得很沉。

我赶快跳下床,七手八脚地穿衣服,压低声音:“这么快。”

素陵澜轻笑着点头,目光却动也不动地停在萧焕脸上。

我一跳一跳地套靴子,扭头看看他,忍不住低声问:“你干什么?”

素陵澜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萧焕,隔了很久才挑了挑嘴角:“真美。”

我身上一阵恶寒,打了个寒战,一个箭步挡到他面前:“你看够了没有?”

素陵澜收回目光,上下打量我:“害怕我跟你抢?”

我又一阵恶寒,这个人,永远都懂得如何用一句话就让你拜倒。

我翻翻白眼,抬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到帐外。

帐外谢楼南早捧了几包草药等着了,看到我们出来,笑着把药递给我:“都在这里了,凌姑娘还是再查看一下,免得搞错。”

我点头接过来,向他笑了笑。

谢楼南回我以微笑,问:“阁主还好吧?”

我连忙点头:“还好。”不管素陵澜多不着调,凤来阁还是有稍微正常点的堂主嘛。

谢楼南接着问:“阁主的睡容好看吗?”

“哈?”我完全愣住。

“好看,自然是好看。”素陵澜在一边极其自然地接上,咂咂嘴,“看了那么美的脸,我今天至少能多吃两碗饭。”

谢楼南轻叹一声,极为惋惜地道:“早知道还是我去的好。”

我……我早该知道,能和素陵澜厮混在一起的,正常不到哪里去。

我合上嘴,转身,撇下这两个人捧着药径直走回帐篷。

到帐篷里把萧焕叫醒,问了他药的煎法,赶紧把药煎上。

好不容易等药煎好了喂萧焕吃下,才去梳洗吃早饭,这么一圈忙下来,也快到中午了。苏倩早就向各派掌门下了请柬,中午要在凤来阁的帐篷中设宴款待。

我觉得差不多也该开始准备了,就扶萧焕靠在软垫上,找了把牛角梳子为他梳头。

他的头发又软又滑,握在手里,就像握了一把黑亮的绸缎,我用牛角梳蘸了热水,把他的头发分出来一些披在肩上,剩下的挽成髻,用一个白玉环固定在后脑,再插进两支同色的玉簪,短小的玉簪扣住玉环两端,流苏状的玉粒从簪头垂下来,正好在耳廓处露出一点。

梳好后我把萧焕的肩膀扳正,严肃地打量一下,然后点头:“漂亮。”

他一直靠在垫子上微眯着眼睛任我打扮,这时候笑了笑:“随便挽个髻就好了,梳这么复杂的发式干什么?”

时间还早,我懒得再动,就坐在床沿上抓了一把他散在肩上的头发把玩:“怎么了?我让你更好看点,好看到雪真大师和秋声道长见了你都会被迷昏了头,不好?”

他笑笑,往垫子上靠了靠,没有说话。

我把他的头发在手指上绕成个圈,想起早上见到的素陵澜和谢楼南,忍不住又寒一下,就问:“你的那些下属,有没有什么对你不敬的举动?”

他有些奇怪地皱皱眉:“怎样的不敬?没有吧。”

“啊?就是盯着你看,对你动手动脚之类的……”我解释。

“谈话时多注视一下,相携御敌时互相扶持,也算么?”他随口说,又笑了笑,“不过陵澜倒是说过,如果不是因为我这张脸,他早就不在凤来阁了。”

就知道那个素陵澜不是好东西,该看的也看了,该摸的说不定也摸了,我气坏了:“你怎么管教下属的?这叫轻薄,轻薄!懂不懂?”

他笑笑:“难道我要叫他们对我三跪九叩?两句玩笑话而已,不算什么。”

我翻翻白眼:“是,你待下属宽和,宽和到人家轻薄你也没关系。”边说边想起,“昨天聂寒容当着你的面开玩笑说他有意把你的人头十万两黄金卖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们也真可以了。”

他笑起来:“要是寒容真想这么做,他就不会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了,他知道我相信他。”

我叹了口气:“是,是,我知道你们彼此信任得不得了,好了吧?”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笑睨着他,“阁主啊,其实骂聂寒容的时候,我自己也动心了,我现在跟你说,我想要那十万两黄金应急,所以要把你的人头卖给别人换钱,你信不信?”

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你真的缺钱?凤来阁也可以凑十万两黄金给你的。”

我绕头发的手停了下来:“这么说你相信我会为了十万两黄金把你的命卖了是吧?”

他又愣了愣,笑笑,轻咳了两声:“我这条命值十万两黄金,实在太多了点。”

我笑笑:“是吗?”转过脸去,鼻尖却猛地酸了一下,他真的以为如果需要,我就会把他杀了去换钱。

我转回脸,把手放在他的肩头:“笨蛋!你比十万两黄金值钱多了!”我看着他深吸口气,“你最少值一百万两黄金好不好?”

他愣了,随即挑起嘴角笑:“啊,还真是多。”

我把手从他的肩膀上移下来,抱住他的身子:“萧大哥,再相信我一次吧。”胳膊不由自主地收紧,仿佛只要稍稍松一点,他就会从我臂弯中消失,“相信我绝对不为了钱杀你,相信我对你的关心不比苏倩他们少,相信我比很多人都了解你。我会努力地相信你的,不再怀疑你,不再指责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会支持你,再也不会犹豫……”声音哽在喉咙里,生疼得很,“所以,请你也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合上眼睛,把余下的话咽下去:相信我是爱你的,不比任何人所能给予你的爱少,不比任何生死不渝的爱情单薄,我爱你。

他的手臂环过来,他的声音里有丝惶急:“你在说什么,苍苍?苍苍,不要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扬高声音:“我在说……相信我,我一定能够成为你的得力助手,让我做副阁主吧?”

他蒙着浓浓雾气的眼睛暗了暗,吁了口气之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连忙扶住他。他扶着我的手臂摇摇头示意无碍,等到咳嗽稍停,就抬起头笑了笑:“副阁主……你怎么突然想做副阁主?”

我笑笑:“在沙漠里时你不是说过么,正发愁找不到一个人来做继任的阁主?我觉得我可以坐这个位子的,不过我在凤来阁里资历尚浅,也没有什么大功劳,如果你不在了,突然由我接手,就算我是你的弟子,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所以我想让你现在就任命我做副阁主,那么到时候就会好说得多,而且现在你身体这么差,有些事情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帮你代劳了。怎么样?就算放水给我了。”

他靠在垫子上断断续续地咳嗽,听到这里,就点头笑了笑:“这么做……倒也省心。”

我拍手:“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他点点头,有些疲乏地合上眼睛:“的确……很多事情,我没有精力再管了。”

“嗯,那交给我做就好了。”我接上一句,在心里悄悄补充:最好什么事情都交给我,你就在后面乖乖地休息。

正想着,他张开眼睛,扶着我的肩膀从垫子上坐起来,笑了笑:“各派的掌门大概快要到了,我们也要准备走了。”

我点点头,小心地扶他下床,看到他依旧苍白得吓人的脸色,忍不住说:“太勉强的话,还是不要去了吧。”

他扶着我的手臂站直,轻笑了笑:“放心,我至少还不会在他们面前倒下。”他又笑了笑,“况且,这次也要趁着各大派掌门都在,宣布凤来阁有了副阁主。”

“啊?真的要这么郑重地任命我啊。”我边笑眯眯地说着,边赶快替他收拾更衣。

瑞云暗绣的青衫,外罩翻领的雪色狐裘,白色的中衣在领口处露出一点边,腰间是一条墨白两色玉拼成的腰带,腰带上坠下一个翠色的玉玦,都穿好了之后我抬头打量一下,突然觉得养心殿那些女官太好做了,萧焕简直容易打扮到不管你给他穿什么都不会难看的地步。

今天早上起床之后,萧焕眼中的浓雾虽然淡了些,不像昨天晚上那么重了,可还是影影绰绰地看不清瞳孔。

穿好之后,我站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待会儿见了各派掌门,如果突然看不到东西了,就捏捏我的手,我来想办法。”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太不舒服撑不下去的时候,也要捏我的手。”

他答应了一声,微低着头,帐顶倾泻下来的白光勾勒出他半边清隽的侧脸,我微微用力,把他冰凉的手握得更紧。

一起走下去吧,不管前方有什么,不管还能走多远,至少从此刻起,我不要再有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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