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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和萧焕赶到设宴的那个大帐篷的时候,各派的掌门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围着长桌坐成了一圈。

这是个没有多少悬念的宴会,少林方丈雪真大师和武当掌门秋声道长一向是稳坐钓鱼台,无论什么问题,一概不发表意见。四大山庄由于地处江南,不论是地域还是经济上,都依赖凤来阁良多,一直都是站在凤来阁这边的。七大剑派中,除峨嵋派和凤来阁有些不好摆到台面上的恩怨,其他各派明里也都是站在武林公义这边。

因此我和萧焕坐下,满桌人一番笑谈下来,不管各派是不是在私下里还各有打算,这支征讨大军表面上已经是拧成一股绳了,几位掌门还颇为关心地询问了一下萧焕的身体状况。

萧焕一直谈笑自若,不过自宴席开始后就没动桌上的任何东西,桌下握着我的手本来就冷,现在更是冷得越来越厉害。

眼看这个宴席就要平安地过去,长桌的尽头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中原武林各派困在博格达峰下数月无所作为,如今既然白先生已经到了,想必形势就要为之一转,我和在座的几位掌门都翘首企盼。”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峨嵋派的代掌门兰若愔,峨嵋派的掌门惊情师太一来因为筋脉全断,武功无法恢复,二来她挟私怨以卑鄙手法击伤萧焕的事如今人尽皆知,估计她也没什么脸再在博格达峰下现身,因此这次带领峨嵋派弟子前来的就是代掌门兰若愔。说到这位兰掌门,他出身官宦世家,幼时因为体质孱弱而被送入峨嵋派习武,本意不过是强身健体,但却因天资过人,数年前尚且只有十五六岁时,就已经是少年英侠中的翘楚、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很得惊情师太的器重,否则也不会在向来重视女弟子的峨嵋派中崭露头角,被任命为代掌门。

我很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只是没想到他本人会是这样的:长发以黑玉簪挽成很随意的一个发髻,留下几缕垂在肩头,淡漠的凤眼中氤氲着淡淡的水汽,透出看透这茫茫红尘一样的倦怠,面容却偏偏是玉一样的温润和煦,衬着肩上玫红色的重裘,明艳得不能逼视。

我笑笑,捏捏萧焕的手,自这个宴席开始之后第一次说话:“兰掌门的意思,是要我凤来阁先拿出点功绩来为各派做个表率了?”

兰若愔没有想到我突然出声,这么直接地就说出了他的意图,长眉一挑,原本就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扬得更高:“这位姑娘是……”

“这也是今天我准备告知各位的,”萧焕浅笑着把话接过去,“自今日起,我的弟子凌苍苍就是凤来阁的副阁主,各类事务,她都可以全权处理。”

这话一出,在场的诸位掌门都有些动容,毕竟在他们眼里,就算萧焕不在,凤来阁的继任阁主也会是几乎掌控着一半大权的苏倩,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不过是近一两个月才稍微有点名气的我,来做这个明摆着是下任阁主人选的副阁主,多少让他们都有点惊讶。

我等萧焕说完,就笑了笑:“各位掌门都是聪明人,咱们也就不说暗话。这次来回疆讨伐天山派,就算不是凤来阁阁主持,也多少算是凤来阁发起的,如果凤来阁不先拿出点成绩来,各位一定会觉得说不过去吧?”说到这里,我笑了笑,话锋一转,“成绩和成效,凤来阁是一定会拿出来的,只希望各位在看到成果之后,能记起我们中原武林来天山的目的,是互相攀比观望,还是匡扶武林正道,威扬武林正气!”

我边说边捏了捏萧焕的手,起身离座,低头抱拳向萧焕行礼,提高了声音:“属下凤来阁副阁主凌苍苍,现在向阁主请战,我愿为前锋,率领阁中弟子于三日内攻下第一道关卡,扬我凤来阁之威,扬我中原武林之威!”

萧焕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声音沉稳而威严:“准了。”他略顿一顿,“凌苍苍,上次的责罚就算了,希望你能戴罪立功。”

我微微抬头,对上他雾气深重的眼睛,他轻轻颔了颔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我抱拳,重重地低下头:“属下一定不负阁主所望。”

抬起头时,目光扫过在座的各位掌门,然后在一排肃穆或状若肃穆的脸孔里,发现了兰若愔意味深长的笑脸。

我坐下来,重新握住萧焕的手,他手指微微抬起,拍了拍我的手背。

宴席很快结束,各位掌门告辞离去,我赶快扶着萧焕回了帐篷,他虽然没有吐血,不过惨白的脸色和唇色看得我惊心。

在帐篷里的榻上躺下之后,萧焕也没休息,而是让我把各堂的堂主都叫了进来,又是一番交代,说明了任命我为副阁主的事,安排协助我攻克第一道关卡的人手和进攻的路线策略。

他靠在垫子上,每说几句话就要闭上眼睛轻咳着调息一阵,不过他却对天山上的地理状况和如今的形势了如指掌,方略步骤也安排得有条不紊。

我认真听着,一条条记牢。

交代完毕之后萧焕总算睡下,我和几位堂主退出去进一步商讨进攻的具体事宜。

刚在隔壁帐篷里坐下,苏倩就笑了起来:“好啊,有你的,背着我们要了个副阁主过来,真是仗着阁主宠你。”

我老着脸皮一本正经地抱拳:“这个嘛,职位越高,责任就越重,往后还要多仰仗各位提携了。”

素陵澜还是懒洋洋的:“你做不做副阁主我无所谓,反正这样也的确能替阁主分些忧,看着阁主那样的身子还要操劳,我真是心疼啊。”

我翻翻白眼,这么无耻的话,他怎么能说得如此堂而皇之?

素陵澜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我说,你跟阁主都那样了,你们怎么不干脆成亲,你要是阁主的夫人,阁主就算把凤来阁给了你,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我像看乡巴佬一样地瞥他一眼:“我本来就是他夫人,我们早八百辈子就成过亲了。”

“啊?”素陵澜笑起来,“成过亲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真是的,我们也没赶上讨杯喜酒。”

我再瞥瞥他,决定还是据实相告:“你听说过的,喜酒虽说不一定吃过,不过婚礼应该算是也参加了。”当年萧焕和我大婚,天下大赦,各地税收减免五成,九品以上官员皆有封赏,举国狂欢三日,凡是大武的子民,都算是参加过婚礼了吧。

素陵澜摸摸下巴:“这样啊……”

聂寒容在一边估计是听得不耐烦了,开口:“得了得了,别闲扯了,快说点正事吧。”

我和素陵澜、苏倩三人同时回头看他,我先说话:“不是吧,我们不是在闲扯。”

苏倩点头:“我们不是很严肃地在讨论凌姑娘到底能不能胜任我们凤来阁副阁主的事宜么?这可是大事。”

素陵澜再摸摸下巴,眯眼笑:“我的小容儿呀,你认真得过分的时候真可爱。”

一直没说话的谢楼南轻咳一声,一直看着地板的练谋继续看地板。

聂寒容抽抽嘴角:“算我什么都没说。”

议论完毕,接下来商量攻打第一道关口的安排,萧焕虽然给了方略,不过具体由谁统领如何部署却没有说明。我们几个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由我、素陵澜还有谢楼南兵分三路,分别带人攻入关口,苏倩和精通奇行八卦之术的练谋留守营地,宋蔚晓早就和石岩、宏青一起,在距离第一道关口最近的据点驻守,我们这次进攻,就由他们接应。

天山派的海刹宫坐落在博格峰旁的一个是山谷高处,背靠险峰,前方的山脊易守难攻。天山派在必经之道上错落地筑起了五道关卡,分别派人把守。中原武林在天山下盘庚数月,也只是在第一道关口上和天山派抢来抢去,几次都是刚刚站稳脚跟,很快就被赶了下来。现在正值隆冬时节,雪线下移,山岩积雪结冰,更加险峻难行,攻打的艰难程度比盛夏深秋时更甚。我们分三队在午后冰雪开化的时候发动攻势,直到暮色降临,才勉强占据了关卡。

之后安顿伤亡的弟子,看着那些死去的凤来阁弟子被抬过来放在地上排成一排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素陵澜的声音依旧慵懒:“覆手间操纵人的生死,这个权柄,我还以为你不敢握住。”

我回头向他笑笑:“没办法,随便干干了。”

他也笑,以手支住下巴,微低下头不再说话,额上的红色宝石在眉心投下一抹胭脂一样的光华。

当晚我们就留宿在关卡内,第二日其余各派的人也赶到关卡,天山派虽然又发动了几次进攻,却始终都没有再夺回关卡,中原武林总算是牢牢占住了这道关卡。

等到第三天,萧焕和各派掌门也到了山上,凤来阁既然践约打下了第一道关卡,往下的合作自然是一帆风顺,没有多大争执就定下了下一步的进攻计划。

关卡内的房屋狭小,聚集在此的各派人马只能委屈挤着,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给萧焕,议事完毕之后就把他拉进去按在榻上休息。

他气色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些,咳嗽仿佛也少了,自来到关卡后一直谈笑如常,这时候被我按在榻上,他也没有说话,笑了笑之后合上眼睛休息。

我帮他掖好裘被,又等了会儿,看他呼吸均匀了,才从屋内退出来。

我离开之后,萧焕的食宿和用药就由一名弟子负责,我把那弟子找来,问了萧焕这两天的情况之后就把活儿又接过来了。

支起小炉灰头土脸地煎药的时候,我想自己是不是习惯照顾萧焕了,这些活怎么干得这么自然?这样也好,反正我现在一想到别人给他喂药擦洗身子就别扭。

煎好了药,把药汁慢慢滤到碗里,闻着药味,突然觉出这跟郦铭觞留下的那些药的药味并不一样。不会是萧焕怕苦,故意给自己开了不那么难喝的药吧?

捧着药碗,我吐了吐舌头,真拿他没办法。

萧焕睡下时已经是下午了,临近黄昏的时候我去叫醒他,一起吃了晚饭,然后看他喝了药。

把药碗放下,我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因为他身体好转,有些高兴:“快点把天山派打下来就好了。”

他点头笑了笑,现在他瞳仁中的雾气只剩下薄得几乎看不出的一层,添上了笑意之后那双深瞳就明亮瑰丽得夺人心魄:“不会很慢。”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笑了笑,一时间脑子里什么话都没有了,只是抱住他,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

鼻尖蹭住他的脖子,温热的触感透过肌肤传了过来,我忍不住又笑了,觉得这会儿自己怎么有点傻乎乎的。

把头抬起来,在他的薄唇上轻吻一下,我笑了笑:“怎么会稍微高兴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丢了一样。”

他看着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晚上我照旧借着方便照顾的理由和萧焕挤在一张榻上睡了,他一夜睡得都很安稳,不但没有咳血,连咳嗽也少了很多。

第二天各派发动攻击,一鼓作气打下了第二道关卡,接下来的几天进展都颇为顺利,第三道关卡双方还争夺了一番,此后天山派气势已颓,第四道关卡没做多少抵抗就放弃了。

眼看中原武林马上就要打到了海刹宫中,有点奇怪的是,苏倩曾说过灵碧教的人也在山上,但是至今为止都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江湖传闻中武功深不可测的天山派掌门天山老怪也一直没有现身,不过可以肯定,照此情形发展下去,攻陷海刹宫指日可待。

我整天带着弟子们杀来杀去,满眼都是硝烟和鲜血,满脑子都在想着怎样才能占据这个关卡,别的事情反倒没时间想了。

这天刚在第四道关卡内给弟子们交代完任务,就远远地看到一个夹在人群中的白色身影,萧焕正和雪真大师、秋声道长边说着什么边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

关卡上的朔风吹过,卷起细散的雪末,萧焕以手拂着额上被吹散的乱发,雪狐裘的下摆随风微微展开,喧杂的人群不时从他身前擦过,间或有弟子停下来抱拳问安。

我突然忍不住,提起裙摆就跑了过去,跑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他:“萧大哥。”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带着淡淡的药香,他揽住我的肩膀拍了拍,笑着:“苍苍,快放开,这么多人都在呢。”

我赌气似的把他抱得更紧:“不管。”

我的脸被扳了起来,眼角余光扫到雪真大师和秋声道长都侧着头。

萧焕托着我的下巴,低头在我嘴唇上轻吻了一下,笑了笑:“听话。”

热血猛地涌上脑门,一阵眩晕,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抓着他的衣袖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你第一次主动吻我。”

他笑着:“我知道。”

我吸吸鼻涕,点起脚尖在他嘴唇上回吻一下:“虽然你还欠我好多下,这一下还是还给你。”

他继续笑,明亮的深瞳中满是笑意:“那就谢谢你?”

我放开抱着他的手,依然牵着他的袖子站在一边:“不客气。”

迷迷糊糊地被萧焕牵着,边走边听他继续和雪真大师秋声道长说话,过了很久才懵懂地想起,我说的那些话听起来是不是很蠢……

正愣着,听到关卡前一片忙乱,有个凤来阁弟子匆忙过来报告:“关外有个人指名要见阁主。”

我一激灵,使劲掐了掐手心,赶在萧焕开口前问:“只是一个人?”

那个弟子抱拳回答:“是一个人,站在关外指名要见阁主,并没有出手。”

我点头,抬头和萧焕对看一眼,同时向关卡的女墙走去。

从墙上往外看去,满目煞白的清雪中一个嫩绿的身影站在一片巉岩之上,衣摆临风舞动,宛如一朵怒放在冰雪中的雪莲。

看到我们出现在墙头,她抬头微微一笑:“白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清亮的声音,略带傲气的笑容,变得犀利了的眼神,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女是无杀!那个说要独自出去行走江湖的无杀。

无杀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夹在指中,微挑眉毛:“灵碧教玉龙雪山无法无天堂堂主钟无杀,来替教主传信给白先生。”话音未落,她手中的信笺快如流星,携着劲风平平地飞了过来。

萧焕伸指,轻巧地就夹住了信笺一端,并不拆开来看,而是点了点头:“辛苦钟副教主。”

无杀展眉一笑:“白先生客气。”说着挥手转身欲走,露出了背上的宽剑。

我快步赶到墙口,大喝了一声:“钟无杀!”

无杀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凌副阁主,有何指教?”

“你做了灵碧教的副教主?”

她轻笑:“你看不出来么?凌副阁主?”

“是你刺伤了慕颜?”

她的背僵了一下,还是笑:“怎么,那个人还没有死吗?”

我深吸口气,声音气得发抖:“死了!死干净了!你可安心了?”我气得头晕,抓起女墙上的一把雪,团一团就砸了过去,“你这个懦弱的浑蛋!钟无杀,我没想到你这么没用,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抓住,你没用死了!”

雪球砸在无杀背上,她的肩膀晃了晃,冷笑了一声:“是,我没用,也强过你死守住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你就等着什么都没有了之后再去要死要活吧!”

我吸了一口凉气,喉咙噎得发疼,她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我咬着牙冷笑:“好,我凌苍苍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滚……”

话说到一半,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萧焕抢着揽住我的腰:“苍苍。”

我再也不看无杀一眼,转身抱住萧焕,把脸深埋在他胸前,摇了摇头:“我没事。”

我有什么资格骂无杀?我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吧,我比谁都清楚亲手伤害了心爱的人之后的感觉,不只是后悔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痛恨到想要毁了自己,那种感觉绝对不会被淡忘,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刻骨,当你醒悟过来想去挽救的时候,通常会发现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萧焕也静静地抱着我,隔了一会儿拍着我的肩膀笑了笑:“不是要哭这么久吧?”

我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瞥了他一眼:“笑这么开心,看小姑娘吵架这么有意思啊?”

他笑着摇头:“一般,看天下第一大教灵碧教的副教主和凤来阁的副阁主吵架吵到丢雪球才有意思。”

我想到刚才怒极扔过去的雪球,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点着他的肩膀:“得了,你就站在一个老男人的位置上狠狠嘲笑吧。”

说着想起无杀刚刚送来的信,就从萧焕手里把信封抢过来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素笺,写着一行娟秀的字:海刹宫双手奉上。

我抬起头看着萧焕,他像是早就料到了信的内容一样,微微笑了笑。

海刹宫双手奉上。她是想说,海刹宫不是我们打下来的,而是她拱手送出的。自萧焕来后,中原武林就节节胜利,久战未克的天山派简直就像是等着萧焕来破一样,中原武林和天山派谁胜谁负都不重要,她果然只是等着要取萧焕的性命。

我双手一合,利索地把那封信连着信封撕成碎片,向女墙外的万丈悬崖一丢,拍了拍手,回头向萧焕一笑:“今天晚上再给我炖羊肉吃吧,上次那个汤味道实在太好了。”

萧焕笑着点头:“好。”

和他牵着手来到厨房,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我就四处叫人去找羊肉和配料,惊动了一帮好事的弟子,最后他们跑到山下杀了一头肥羊抬上来,洗肉的洗肉,支锅的支锅,居然炖出了一大铁锅的羊肉,不但凤来阁弟子挤过来吃,连守在第四道关卡上的别派弟子也都端着碗跑来了。

一群人彻底发泄了连日厮杀的闷气。吃的吃,抢的抢,嘻嘻哈哈没大没小,我扎进人堆里千辛万苦才抢了两碗羊肉汤,挤出来找到萧焕,两个人拣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了。

快到月中了,透过参差的女墙,可以看到天际那轮将满的圆月,月光的清辉均匀地洒在裹满白雪的连绵群峰上,天空是深邃的蓝宝石一样的颜色。

捧着热汤喝得全身都暖洋洋的,放下碗,我把头靠到萧焕肩膀上,合上眼睛晃着双腿。

我端来的羊肉汤他只喝了一口就放到了一边,这时候他伸出胳膊揽住我的腰:“苍苍,累了?”

我“嗯哼”了一声,依然闭着眼晃腿。

他笑了笑,揽着我腰的手轻轻拍了拍:“你这几天太累了,往后我少交给你些事务。”

我又“嗯”了一声,抬起一只眼睛的眼皮仰头看他:“萧大哥,怀孕的人是不是容易累?”

他微愣一下,眯起眼睛轻笑起来:“是,不过那要等到受孕两三个月之后了。”

我叹气:“这么久啊。”

他笑笑:“是,要表现出症状最起码要这么久。”他说着,伸手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停了一下,“不过是否怀孕,现在就可以通过脉象看出来了。”

我“啊”了一声:“那我怀了没有?”

他点头:“我来看看。”说着手指搭上我的尺关,沉吟着诊起脉来。

我紧张地捕捉他脸上的每一丝变化,催着:“怎么样?”

他蹙起眉头:“嗯?怎么诊出苍苍怀了一只小羊……啊,那小羊说,它是刚刚才被苍苍吃到肚子里去的……坏了,要是生出一只小羊来可怎么办?”

我愣愣地眨眨眼睛,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你耍我!”

他伸臂接住我,笑着轻咳:“不好意思,这是诊不出来的,我开玩笑。”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连一点劲儿都没敢用,我恶狠狠地松开,抱住他的头,还是有些余怒未消:“我还以为你很认真地在诊脉呢!”

他轻拍着我的肩膀笑:“精神好点了?垂头丧气的可不像苍苍。”

我点了点头,起身吻了吻他有些苍白的面颊,替他挡住入夜之后雪山上越来越湿重的寒风:“手都凉透了,快回房吧。”

他笑着点头,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

我运用凤来阁副阁主的特权,不多时候就在各派人员拥挤的第四道关卡上腾出一间空房。

进去先把床铺好,让萧焕躺在榻上休息,再把有些杂乱的房间整理一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出去,回到榻前,萧焕已经合着眼睛睡着了。他呼吸平缓,头微侧在枕旁,薄唇是淡粉的,勾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我悄悄笑了笑,最近他入睡真是越来越快了。

轻手轻脚地替他裹好裘被,自己也钻入被中贴着他躺下,这夜抵足而眠,又是一夜无话。

十一月二十七,中原武林各派终于对天山派海刹宫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喊杀声响彻积雪覆盖的山谷,鲜血遍地横流,武林厮杀的残酷在这一役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子弹打完了填,填完了再打,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倒在我的枪口之下,又有多少蓬鲜血溅上我的衣衫,连我身后萧焕的雪裘上,也飞上了斑斑猩红。

他是和凤来阁的弟子们一起冲进海刹宫的,先前攻下四道关卡都没有现身的王风裹在清碧的剑光之中出现在凤来阁弟子的眼前时,我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憧憬和自豪。

江湖人是相信力量的,而那柄从未败过的王风剑,它所昭示的威力与震慑,就是他们的信仰。

鏖战从午时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天山派弟子死伤无数,依然倚仗着海刹宫错综复杂的地形拼死抵抗,中原武林虽然节节胜利,但占据每一寸土地也都极为艰难。

寒风冷,剑锋更冷,每一双眼睛后都是赤裸而不加掩饰的杀意,每一双手上都沾满了血污。

杀戮,除了无休止的杀戮之外再无其他,这也许就是所有战争的真谛。是不是该杀死眼前的这个人不再重要,是不是该发动这次战争也不再重要,谁是大义,谁是贼子,一切巧言令色的解说和诡辩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把眼前的这个敌人击倒,如何从重重的包围和林立的剑丛中杀出去——这里只相信力量,除了用你的力量压倒敌人的力量之外,再无其他道路可选。

握着发热的手枪,我和萧焕一路杀进海刹宫核心地形最诡谲多变的地区,虽然已经听深谙八卦布阵之道的练谋讲解过一遍死门活门之类的东西,到了这里我还是免不了有些头昏脑胀。闯进一个小院,几枪解决了几个天山派的弟子,我四下一扫,己方的人居然只剩下了我和萧焕。

又有天山派的弟子从不知是哪里的缝隙和高墙上跳过来,我和萧焕同时往后退,脊背默契地靠在一起。

白衣的天山派弟子渐渐排出阵形,散乱的白影在身前疾速地闪动,我们的脊背渐渐靠得更紧。

“坎位!”

随着萧焕的一声低喝,我们同时用力跃开,子弹冲出枪筒,射向阵形中的破绽,一个天山派的弟子抱着双腿滚倒在地。

与此同时,凄艳的青光自我身后迸出,王风无声地割入血肉,拖出点点血红,鲜血飞溅,一个个白影悄无声息地软瘫在地。

枪声和着剑光响起,满眼的残红此起彼伏,等我和萧焕的脊背再靠到一起时,院落里只剩下尸体和匍匐哀号的伤者。

甩上填好子弹的枪匣,我问萧焕:“你怎么样?”

他轻应一声:“还好。”

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把枪从胸前放下,院落门口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我警觉地举起火枪,这才发现进来的是峨眉派代掌门兰若愔。

他长剑在手,长袍上沾着些血迹,多少有些狼狈,神情却依然闲适悠然,向我们点头一笑:“白先生,凌姑娘。”

我对这个人没有多少好感,放下枪,略微扯了扯嘴角:“叫我白夫人。”

兰若愔一笑,微微眯眼:“白夫人?这可不好,即便要叫,也应该叫皇后娘娘吧。”他边说边把目光对准了萧焕,笑意盈盈,“您说是吧,皇上?”

萧焕笑了笑:“随州兰氏世袭爵位,德佑三年冬天,兰公子曾随令尊安定伯进宫领过一次旨吧?”

“六年前草民有幸得慕天颜,自然是铭记在心,不敢或忘。”兰若愔淡笑着,“难得皇上也还记得区区在下,那么今天咱们的话就好说多了。”

萧焕微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王风,淡淡一笑:“兰掌门,这里不是紫禁城,你有什么话,不用再绕着弯儿说了,你尾随了我们一路,是想要我项上的这颗人头?”

兰若愔笑着,供认不讳:“皇上果然爽快,那么在下也就不客气了。”边说边把长剑提起,如玉的容颜上一扫慵懒之气,“能与凤来阁阁主一战,也是我的夙愿。”

我冷笑了一声,站出来挡在萧焕身前:“急什么,我这关还没过呢!”

兰若愔摇头微笑:“这可不成,主上交代过的,绝不准伤害皇后娘娘一根指头,我可不敢对皇后娘娘出手。”

我愣了一下:“主上?”

兰若愔的笑容清媚,依稀带着和那人相似的风采:“皇后娘娘还没想起来么?随州兰氏,历代都是楚王的家臣啊。”他依然笑着,“还有啊,皇后娘娘,你可知道那位出十万两黄金买皇上人头的人是谁么?正是我家主上啊……你不知道男人的嫉妒也是可以杀人的么?”

我握紧拳头,回头去看萧焕,他也正看着我,深邃的重瞳亮如晨星:“要买我人头的不是楚王。”他把目光转到兰若愔身上,微微挑起嘴角,“我相信不是楚王。”

我松了口气,扬起嘴角,回头提高了声音:“兰若愔,你听到了?就算想挑拨我们的关系,你这个谎话说得也太拙劣了点!”

兰若愔愣了一下,忽然轻声笑了起来:“好,很好,皇后娘娘信任楚王,那么敢问皇上因何相信楚王?是因为皇后娘娘相信楚王?”

“只是相信萧氏的男人即便想杀谁,也不屑于假他人之手而已。”萧焕淡淡地回答。

“噢?”兰若愔微微沉吟,“这就是所谓的皇族的骄傲吗?”

萧焕挑眉一笑:“这是男人的骄傲。”

兰若愔肃了肃容:“不错,这是男人的骄傲。”他缓缓平举长剑,“我果然没有看错,白迟帆是值得与之生死一战的对手。”他说着,淡淡一笑,“这与白迟帆是不是大武的德佑皇帝无关。”

萧焕淡笑:“多谢。”

我向萧焕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迸出,碧青和雪白的剑光交织成一朵朵炫目的光影之花,层叠怒放,刃风阵阵散开,满地染血的积雪飞卷如樱。

我退到院落门口站着,袖子突然被谁扯了扯,低下头,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白衣扎鬏的少女,粉妆玉砌的一张脸,眼睛是碧蓝的颜色,一笑,颊边露出两个笑窝:“大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看她身材面孔,至多只有十二三岁,就低下头向她笑了笑:“这里都在打架,很危险的,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甜甜地笑了:“我叫云自心,很好听的名字吧?”

云自心,这个名字略微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我没在意,笑着点头:“很好听,真是好名字。”

她笑得更甜,接着撅起嘴巴叹了口气:“可惜现在叫我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很少了,真是讨厌,人家明明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我应付地笑,心里盘算着这到底是哪里跑出来的孩子,是哪派的小弟子,还是天山派的小弟子?总归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在硝烟四起的海刹宫内实在是太危险了,她的师长是怎么管的?边想边随口问:“那他们叫你什么啊?”笑了笑,“小心子?”

云自心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的徒弟们叫我师尊,其他人叫我天山老怪。”说着蹙起眉,十分气愤烦恼的样子,“可有多难听!”

云自心,天山派掌门云自心,这真是个被武林人士遗忘太久的名字。她以失传已久的八方四合唯我独尊功成名,十六岁东下中原,十八岁乃称天下无敌,二十岁归隐天山,从此独霸西域一方。她因为练功走火入魔,致使外貌永远停留在十二三岁时的模样,三十余载不变,所以被目睹过她真容的人称为“老怪物”。“天山老怪”的名声不胫而走,云自心的本名反倒不再被提及。

我扣紧火枪的扳机,屏住呼吸。

云自心仰头看着我,依旧笑得天真无邪:“大姐姐,你脸色不大好看啊,你不舒服么?”

云自心灿若春花的笑脸又向我靠近了一些:“怎么了,大姐姐?你哪里不舒服了?”

我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我猛地举起火枪扣动扳机,三颗子弹呼啸着射出枪筒。

手指突然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握住了,云自心抓着我握枪的手,从我的臂弯里探出蓝色的眼睛来,咯咯地笑:“大姐姐,你这个武器真危险呢,最好不要拿出来玩。”

三颗子弹,如此近距离射出的三颗子弹全部被她躲了过去,我甚至没有看清她移动的身影。

雪亮的剑头夹着劲风从一旁飞来,直直地切入我和云自心之间,云自心飞快松开我的手臂,退开一步。

“别碰她,云掌门。”萧焕的声音冷冷响起。他握着王风站在院落之中,几尺之外的兰若愔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中少了一截剑头的断剑。

“大哥哥你好凶啊!”云自心用一双玉白的小手拍着胸口,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撅着嘴,“人家什么都没做,这姐姐就开枪了呢。”

她抬头,笑眯眯地转身去看萧焕:“你很勉强啊,大哥哥,我听出来了,你的气息很乱……”

她忽然停住,白瓷一样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住,瘦小的身子向前倾,声音变得尖锐凄厉:“煜?煜!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她的面色猛地转为煞白,突然扭头看着我,呵呵地笑,“你还带了一个贱女人回来对不对?你怎么还是总护着别的女人?难道我还不够好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她每问一句话,声音就凄厉一分,问到最后,尖锐的童声几乎像要撕破喉咙。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差一点就靠上围墙:“你说什么?他不是你的煜,你认错人了!”

云自心咯咯地笑:“认错人了?不会的,那么英俊的一张脸,这一生只看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这个男人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她碧蓝的眼中射出狠绝的光芒,手掌蓦地向我拍来,几尺外的白影倏忽间到达身前,一道青光更快地直刺向她的咽喉,夹着寒气的掌风从我耳边扫过,云自心手腕一转,轻巧犹如折梅,手掌已经击向萧焕胸前。

云自心的手掌僵在半空,王风的剑锋停在她的咽喉上,一滴鲜血顺着她白瓷一般细腻光洁的肌肤滑下来,萧焕冷冷地开口:“我不是说了吗?云掌门,别碰她。”

云自心笑了,她一笑就是蕴玉含珠一般地光彩。她收起手,典雅地放在胸前,声音突然变得成熟优雅,仿佛一个从容待客的女主人:“白先生,何必这么着急呢?我们才刚刚见面呢,游戏还长,不是么?”

她雍容地笑:“你不想看些有趣的事情吗?只有我才能带你去看的有趣事情?”

王风的剑面倒映出萧焕看不出一丝情绪的重瞳,他把剑收回,挑起嘴角:“我一直在等云掌门。”

“啊,真是个聪明的男人,”云自心轻笑,“和你的父亲一样。和这样的男人说话真是舒服。”她的手指突然从萧焕的脸颊旁柔柔地抚过,放在他的领口上,指头摩挲着他脖子上的肌肤,“得不到你的父亲,能够得到你,也很好。”

萧焕的嘴角挑得更高:“云掌门过奖。”他扬手把王风收入袖中,淡淡地点头,“我们可以走了,云掌门请带路。”

我被云自心弄得有些头昏脑胀,愣愣插一句:“萧大哥,我们要去哪里啊?”

萧焕看着我,淡淡笑了笑:“你不必去了。”

我脑袋有些发昏,脱口问:“我不必?”

他明亮的深瞳从我身上转开,笑容淡然:“我一向觉得,一个女人糊涂一时不为过,错的是糊涂一辈子,你还不明白吗?苍苍,我不会陪你一生,我们该告别了。”

他笑,依然是温和平静的声音:“你在这一役中的表现很好,你可以告诉他们,从此之后,你就是凤来阁的阁主了。”

他转头向兰若愔笑着抱拳:“烦劳兰掌门做个人证。”

兰若愔抬起头,答应:“好,我会作证。”

我用力摇摇头,就像在做梦一样,仿佛整个人都悬在薄冰上,虚幻凌乱,随时都可能跌落:“为什么要告别?刚刚……刚刚不还好好的?”

一片寂静,他给我的回答是沉默,然后他转身,把手伸给云自心:“我们走吧。”

云自心挽起他的手,脚步欢快,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向高墙的出口,转过石壁,被血迹染脏的雪裘一角翻了一下,消失在墙后。

我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指缝张开,我的手指间空空如也,如同那天我在太和殿的汉白玉栏杆前伸出去的手一样,空空如也。

突然间明白,他一直都在同我告别吧,这次江淮重逢,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雪原中的千里相随,都只不过是一场延续数月的告别而已。我伸过去挽留那个身影的手,早在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之前,就已经落空。

有阵清冷的微风从高墙上吹入院落中,吹落腊梅枝头的那层积雪,吹起缕缕暗香,和着满地的血腥送到鼻尖。

我把手放下来,垂在身侧,原来这个院子中还种着腊梅。

兰若愔跨过地上横陈的尸体,走到我面前:“出钱买凤来阁阁主人头的,不是我家主上,江湖中的事,我家主上从来都没有插过手。”

我深吸一口气,点头:“我知道。”

“我也不是为任何人做事,尾随你们,只是想和皇上比一次剑而已,为了激起双方的斗志,才说是要取他项上的人头。”兰若愔淡笑着,“习剑十三载,出师三年,我从来都没有败过,我很想知道,我剑法的边界在哪里。”

我笑:“现在知道了?”

他点头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能够战胜你的人,很好。”

我合上眼睛,再张开,举起手中的枪:“兰掌门,你懂不懂奇门八卦之术?”

兰若愔点头:“会一点。”

“太好了,”我笑,“我不太懂,你来指路,我们两个冲出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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