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尤其是刚刚才长大的男人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人,过去说“泼妇骂街”,这是“泼男骂江”。“下手抓”尚守业和江西等几个人实在听他骂得难受,干脆就走远一点,躲到一边去了。但江西还是向尚排副建议,赶快找一条船把周东载过来,其他孩子也都附和,大懒也点头同意。
清清大江像一条长长平平整整的蓝宝石,不要说船,江面就是一片树叶也看不到。据说码头那边有渡船,但孩子们从来没有去坐那渡船,也根本没有事去那边。那边的山倒不是很高,有点耕地,耕地后面有几户人家,再后面才是很高的山。孩子们在这呆了半天也没有看见有渡船来往,再说码头在东面,离这里少说一二里地,往码头的方向也有一个山岬,根本看不到那儿有没有船。从沙滩走过去或从公路绕过去都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能到。哪知魔头听见了说:“关你们什么屁事,你们想赢我是不是?他自己要不游回来,就让他冻死在那里算了!”
魔头说出这么寒心的话真让孩子们吃惊,既然如此,孩子们也不敢多事了。
就在这时候,江面上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彪出一叶扁舟。那戴斗笠的艄公,轻使篙桨,那小船就箭一般飞向对岸,船头还站着一个什么人。船到对岸后,那人把快冻晕的周东扶上船后,那船一个掉头又犹如飞标一样梭了回来,还没有等孩子们回过神,那船停在了沙滩的中部,孩子们都向那小船围过去,一看船上的那人竟是柳军,柳军掺扶着牙齿磕着牙齿哆嗦着乌青的嘴浑身发紫的周东下船后,自己也跳下了船,孩子们有的拿着周东的衣服鞋子,大家赶紧把衣服给他穿好披上,他还在磕着牙齿。有的孩子围着柳军问长问短,那船上的艄公则轻点竹篙离岸。
一个孩子猛然发现那艄公是个姑娘,便大声叫起来:“哇,是一个女艄公!”这时孩子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去,但见那姑娘把脸一扭,那乌黑的辫子像鞭子一样甩了起来,那辫梢扎的红头绳在满眼绿色中非常显眼,她这一扭,那斗笠就把那俏脸遮的严严实实,只见她修长的身材穿着蜡染靛青的碎花布衫,蓝卡其布裤卷着裤腿,这一身青蓝早和这青山绿水溶为一体。已经为周东在发急的孩子哪里分辨的出艄公是男是女,一般印象中也没有什么女艄公,就像当时很少有女司机一样。
柳军一看那船要走,急忙分开人群叫了一声:“等等我!”就一个箭步跳上了船,并回头跟大家招手说:“我在码头还有事”。
那女艄公点几下篙,摇了几下橹,船沿着北岸顺水飞快而下,一会儿就没有了影。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船来船去,孩子们还没有弄清缘由,对岸的周东就回到了孩子们的身边,真是万幸!
周东穿好衣服,脸色渐渐转红,他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嘴巴和鼻子高高地翘起,真是一个“猪头”!魔头的脸由红转青,更是一言不发,谁也不理,径自向坡上的公路走去,副排长“下手抓”背过身子装着没看见,大懒一副不卑不亢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神态,惟有江西闲得无事,又在傻想他的第二个问题。看来谁也不会,也不愿意提那“肉罐头”的事。孩子们好象无形中经历了一场劫难,看了一场真实的、有点惊心动魄的活剧,上了一堂说不清楚是一个什么样人生哲理的课,或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挑起一件事,制造一件事,导演一件事都是少数人甚至是个别人的企图和行动。事情一旦发动起来它就有自身的发展规律,甚至不是少数人或个别人能控制的了,事情往往走向它的反面。有些人总是用智慧、预谋甚至残忍来实现他预期的自身利益,这就是一页页人类刀光剑影、生灵涂炭、自食其果的“壮丽史诗”。
“猪头”抉择的关键是“猪头”自己懂得不再游回来。他“猪头”一般地游过去,只有他自己对水温、水情、他自身的体力耐力有所了解和能否游回来作一个综合的判断,因此他就不能“猪头”般地游回来;但对魔头或某些孩子来讲,你能“猪头”地游过去,为什么不能卖命地“猪头”般的游回来,这对孩子们来讲是一个谜。
对周东来说更是终身难忘,如果他能正反两方面吸取教训,够他终生受用。
沙滩上的气氛有些僵硬,虽然谁也没输罐头,谁也没有吃到罐头,但大家一个个都霉气着脸。“下手抓”一看青山驮着夕阳,夕阳将那殷红血光倾泄在汉江上,那红光和青绿色一混合,似乎凝而不动的江水变成了紫檀色,寥落的村户飘起了炊烟,汉江上一片虚幻的青蓝色,又是一种韵味,这就叫“气象万千”。
“下手抓”不失时机地吹起了哨子,用他含着屌卵的粗嗓门吼起来:“下班了,回家!”他那“回家”两字叫的最自豪,可不是回家吗,驻地就是“家”,连队就是“家”,“大家”就是“大家庭”。
今天也太特殊了,“下手抓”自顾自地走,嘴里叨叨地呛着:“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大家也不用排队了,三五成伙的往坡上、公路上走。江西心思重重想着他的“汉水问题的‘其二’”:根据他带来的1955年版的《中国分省地图》,汉水自上而下相关地名有“汉中”、“汉阴”、“汉川”、“汉阳”“汉口”,除了“汉川”、“汉口”的地名符实以外,“汉中”并不在汉江的中部,“汉阴”、“汉阳”地名从地图上看并不符实,地名书说:水南岸背太阳叫阴,水北岸面太阳叫阳,道理也是对的,而现“汉阴”的地名标在汉江之北,“汉阳”显然在汉江之南,汉江之北是“汉口”,这不是取名的谬误吗?要不就是这些地方都经历了迁徒,才会产生这样的“名不符实”。
孩子们走过公路岔口,来到营部下面,公路在这里90度的拐弯到二号洞口,这里也是一个交通要道,往上通向营部,学兵二连,平行往山后走,到离学兵四连不远的岚皋连、石庙村,往下一条路过大户人家到码头,一条路陡直下到能寄信有罐头卖的小商店。
孩子们在这路当口再次遇到柳军。柳军正在帮陈军医搬行李,陈军医行李倒不多,关键他竟有五六箱书。江西一打眼就知道那纸箱子里装的是书,他一看见书就走不动了,他就和几个孩子一起来帮忙搬书。哪里搬得动,只好几个人一起下手,但是小路又走不开,幸亏这些书从码头到这儿是用汽车拉上来的,营部闻讯来了几个大个军人,才把那书箱搬进了卫生所。
高音“军骂”
天色已晚,柳军像是主人似的在卫生所忙里忙外,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江西就和帮忙的孩子先走了,可不要耽误了吃饭,况且肚子早已饿了。哪知当江西等人走到洞口,“下手抓”正带着孩子们趁着暮色在挑从洞里“被服”拆下来的模板,“下手抓”挑了一根木桩让江西拿着,给周东一块两米长的一块模板,上面还沾着干了的水泥,周东这时二话没说,仿佛还有一身牛劲,扛起来就走。
有吃有睡,干活不累。孩子们吃不待说,睡也是个大问题,最核心的问题是没有床,一律睡在地下——“稻草塌塌米”。这地下原来就是田畴,孩子们刚来时铺在地上千哄哄的稻草早已霉烂的挤的出水来,后来孩子们发了雨衣雨裤,这可帮了大忙,孩子们把它们铺在下面防潮,但作用不是很大,要不了多久个个腰酸腿疼,这可是大事。千金难买睡得好,人依木而“休”,即使是“大休”,土葬以木为椁,火葬以木为燃,真是无木不成“休”。
江西曾把一块肥皂藏在褥垫下面的雨衣下面,过了几天再去摸出来用,成了肥皂泥了,抓都抓不起来,你说有多潮。连里惟一的一张床是司务长带来的帆布折叠床,虽然小的可以,人睡在上面,头啊脚啊胳膊啊都露在外面,但已经使所有人都羡慕不已,佩服司务长的“远见卓识”。
孩子们拿着木桩,提着木条,扛着板子往驻地速走,这可是“顺手牵羊”。一排长为了解决孩子们的“上床”问题,开始了有组织的集体活动,请示“报告”乞求都没有用,“自力更生”是惟一的出路,还要费更大的劲吗?洞外面堆满了用过的模板等木料,只要你拿得动。
正当一排的孩子们“偷”了做床的木料在小路上疾走的时候,营部的高音喇叭响了,这个文化大革命最常见也最疯狂的战斗武器在这山沟里也发挥了作用。
“席毛灰!学兵四连,把木头给我送回来!”高音喇叭里传来邓营长那破锣似的四川口音。不知是军人在营部高台上嘹望到了,还是哨兵告了状。
“屌毛灰”可能是铁道兵至少是那一带的铁道兵的“军骂”,应该是南方籍的军人传递出来的,或抑是当地人的骂语,这就无法考证了。只要孩子们一“调皮捣蛋”,“屌毛灰”的帽子就送过来了。开始西安来的孩子听不懂南方口音说出的“屌毛灰”是什么意思,心里一直琢磨我没有“叼”你的帽徽呀,更没有抢你的帽徽啊!“文革”中,“领章帽徽”不用想,军装可是热门装,就是大城市里,“抢军帽”的事也经常发生。敢情我们做了“坏事”,就是“叼帽徽”,就是犯了军规。
听到孩子们天真的分析,杨立国又讪笑了,指头杵着孩子们说:“‘屌毛灰’都不懂,‘屌毛灰’就是鸡巴毛上的灰!”这“军骂”也够损的了,孩子们“补凇”都补不及,毛还没有长齐哩!毛上哪有什么“灰”不“灰”的。不过让孩子们感到“自慰”的是,既然是“军骂”,军人们自己也是这样骂自己。由于铁道兵“志在四方”,所以这个“军骂”也就带到了全国,带到所有修铁路的地方。而且“军骂”比“国骂”来的“文明”,“军骂”不涉及对方长辈的女性,不涉及像祖国一样伟大的母亲,只“责任分明”的骂你不是“屑”上的“精华”,而是“屌”上的“灰尘”。但这又可以套上这“军骂”纯属“母系社会”或“女权主义”的骂语,它骂的“指向”和“父系男权”主导的现代社会骂的“指向”完全相反,但它的使用范围完全在男人圈里,男人骂女人“屌毛灰”,女人骂男人“屌毛灰”,或女人骂女人“屌毛灰”,都有点“不中骂”的味道,就像女人使用“国骂”,总是让人感到“中气不足”“文不对题”。这“军骂”虽然当时时髦而流行,但在孩子们那里一直没有流行起来,孩子们用的还是从西安带来的“秦骂”,“凇人”、“俅”之类的。
孩子们这时哪里会听一个营长的招呼,就是团长、师长、军长在喇叭里叫也没有用。听到高音喇叭声,孩子们跑得更快了,转过山坳,喇叭声就会听不见了。
“学兵四连,我操你妈!”邓营长看见孩子们根本不听他的招呼,把“军骂”上升到“国骂”。敬爱的邓营长,你可是这里的父母官,也是学兵四连的父母官,你“操”学兵四连的妈,不就是“操”你自己嘛!孩子们听到高音喇叭里的声音都哄笑起来,回过头来,伸出中指对着根本看不见的营部,用最简短的“秦骂”连说:“贼!贼!贼!”(“贼”西安的骂人土话,类似“国骂”里的“操”的意思,本文按照发音用此字代替)。其实孩子们叫了半天“贼!贼!贼!”还不知道谁是“贼”哩!
事后免不了指导员到营部去解释一番,做个检讨什么的。邓营长还是宽宏大量的,事后并没有把孩子们怎么的,或者扣一个“破坏三线建设”的帽子。
“鸭子”和“下手抓”一看,几次弄来的木料已经够做床了,当下决定连夜打床,因为第二天是上“神班”,即使打床到天亮,白天睡一觉去上班也不迟。说干就干,做法是一共做3个大床,进门一边一个,里面靠墙做一长溜。横竖每隔一米敲一根木桩到土里,然后钉上木条,铺上木板。人多力量大,敲桩的敲桩,钉条的钉条,铺板的铺板,搬行李的搬行李,不到天亮3个大床全部完工,原先睡哪里的还睡那里,只是大家从此离开了地面。大体就是一班左,二班右,三班四班一长溜,排长排副一边一个最里头。一排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全连第一个实现了集体“上床”其它安排的孩子纷纷来参观,眼睛都看直了。不知老万刚开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自己是“老俵”当“大代表”,每个班还派一个“小代表”,和孩子们同住不同吃,一个“代表”是占一个角,成了学兵连的“驻军”,四个角成了“军事驻地”。强扭的瓜不甜,结果是和孩子们格格不入,孩子们认为这是不信任他们,监视他们,干涉他们的自由,所以一到晚上,孩子们故意把灯拉灭,一个“呼哨”,所有的硬邦邦、脏兮兮、臭烘烘的长筒胶靴全部甩到四个角去了。小战士们都负着“重大责任”来的,又势单力薄,哪里敢还手,只有忍受,幸好他们没有带枪,要不肯定要弄出点事来。第二天比孩子们更可怜,年纪也比孩子们大不了多少的“小军代表”们个个是鼻青脸肿,这叫“牛不喝水强按头”,老万只好重新和部队领导商量,除了他继续留下,便全面“撤军”。如果“小军代表”们还在,孩子们还可以做自己的床吗?
“鸭子”和“下手抓”又把多出来的木料搬到连部给连长、指导员、司务长和工作班的“爷们”打床,使他们睡在上面不但“拍了马屁”,连“马腿”、“马背”、“马头”全都拍了。“多斯提,杜失蛮来了,老毕把大油撒满了我的‘尼尔买提’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