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
如果一排、二排的这些未成年的孩子们在这里生活劳动已经很不容易了，那么作为三排——回民排，他们遇到的困难就更大了。他们的困难主要在生活方面。回民除了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在生活习俗尤其是饮食方面和汉民又有很大不同。不要说在全营，就是全团全师也可能就这一个还是孩子的回民排，不要说供应羊肉，就是猪肉也就是一个月一二次，一旦猪肉运来了，全连(除了回民排)像过年似的。孩子们实在是嘴馋就花二块钱卖一瓶大肉罐头，可回民排的孩子到哪儿去买“羊肉罐头”?按习俗，他们只吃按照回教习俗方式诵念真主的名字，自己亲自宰杀的牛羊。他们就是有粮票去“吃模糊”，也怕“不干净”啊!
虽然让回民排指派了一个孩子——任恳到伙房做饭，但连队的食堂又那么小，只有两个锅，那时油供应极少，汉民吃油主要是靠熬猪油，两个锅蒸馍、煮粥、熬油、炒菜还要做“清真”，洗锅也洗不过来，汉回在一个锅里做饭看着也难受啊!
回族的信仰总起来讲有内心诚信、诵念表白、身体力行三个部分，尤其在实际行动中，要履行五功，即念、礼、斋、课、朝。这些原来和大人们一起做就行了，现在这些都要靠自己了，关键是他们有些还没有学会，又没有老师——阿訇，全靠这些穆斯林孩子们自己回忆、摸索、翻书本来学着做。光阴似箭，又到了“斋月”，这是伊斯兰教历的9月。这是回族的孩子们一个难以记住的日子，因为伊斯兰教的历法，在中国叫“回历”，系纯阴历。以12个月为一年，单月为大月30天，双月为小月29天。平年354天，闰年355天，30年为一周，有11个闰年，不置闰月。纪元以公元622年7月16日(即穆罕默德入麦地那的第二天)为元年元旦，如果对照公历，“斋月”出现在每年的不同时期，相差10多天，30年才一个轮回。
回族视斋月为最尊贵、最吉庆、最快乐的月份，等于汉族和其它民族的过年。相传，在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40岁那年(伊斯兰教历9月)，真主把《古兰经》的内容传授给了他，因此，为了表示纪念，就在每年伊斯兰教9月封斋一个月；斋月的起止日期主要看新月出现的日期而定。封斋的人，在东方发白前，要吃饱喝足。东方发晓后，至太阳落山前，要断绝一切饮食，至斋月二十七，是回民很重视的“盖德尔夜”，也有的叫“坐夜”，相当汉族和其它民族的“守岁”；“盖德尔”是阿拉伯语，即“前定”和“高贵”之意，传说在这一夜，安拉把全部《古兰经》通过哲卜利勒天使下降给穆罕默德。斋戒期满，就是回族一年一度最隆重的节日之——开斋节，相当汉族和其它民族的春节。开斋节要过三天，第一天早晨8点以后脱下鞋子，立即面向圣地麦加古寺克尔白方向叩拜，接着全体互说“色俩目”(平安、您好)问候：然后相互拜节，相当汉族和其它民族的拜年。这么些复杂的事，回民排的孩子们怎么能搞的清楚，幸亏有了马元甲。
马元甲和陈长喜是回民排的大孩子，他俩都有一米六五的个子，但陈长喜瘦瘦长长，有点瘦弱，而马元甲长的相当匀称，而且健壮，那神态和汉族的健壮孩子没有什么区别，这很好理解，就像我们现在如果不看服装很难从外观把我国的蒙古族、朝鲜族、满族等民族的人和汉族人区别开来；而回族是中国土地上哺育成长起来的固有民族，在中国出现回族以前，世界上没有这样一个民族；但她不是由中国古代的某个氏族、部落的融合、发展而形成的民族，而基本上是由来自域内、域外、信仰伊斯兰教的各族人为主，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吸收和融合了多种民族成分而逐渐形成的民族；因此，回族族源在种族、民族成分的构成上是中外土著和非土著的多元结合，而且多种来源的出现在时间上也是有先有后；同时，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入和发展，对回族的形成也起了重要的纽带作用。所以它是土生外教的民族。
马元甲不但外形神态上给全连人一个亲切沉稳的感觉，而且他对不是他排的孩子们也很亲切，见了面总是点头致意，很有亲和力。他就是回民排的“阿訇”。他不但对他的同族友善，而且教规里的事都能说出个大概，他还带着《古兰经》、《回历》和伊斯兰教知识的小册子：最让回民排的孩子们服气的是他练过回族的教门拳——汤瓶七式和教门弹腿，因为在这“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的年代，“打架”是孩子们麇居在穷山恶水中，解决纷争的主要方法，会武功就有了制胜的法宝。
孩提无大事，但孩子们更无小事。在物质和精神都匮乏的年代里，一片馍，一只匙，一个盆……甚至一睥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争端的开始。力气小的跟力气小的小打，力气大的跟力气大的大打，有脸面的跟有脸面的打，打起来了也不分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甚至有人还想跟司务长打，因为和他说话不投机。反正两人一“犟”起来，结果就是打，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连长指导员不管吗?关键都是一些“屁事”，没人把“官司”打到连部去，搞不好“各打五十大板”，自己的档案又要“遭殃”，打架打输的也耻于到连部去“告状”，这样在孩子们面前还是一条“硬汉”，不至于被孩子们瞧不起。“春秋战国”似的纷争，“周天子”也是毫无办法，反正孩子们的“打架”犹如政治家的“战争”一样，“和久必战，战久必和”，好在孩子们力气小，也都遵循游戏规则，只动手脚不用器械，不会造成大的伤害。“‘俅’事屁事”都要管，管得过来吗?都让它“自生自灭”，连长指导员落了个“民不告，官不究”。人类最原始的“暴力”和“暴力崇拜”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他们是在现代社会重演“氏族社会”的争霸。这叫拳头里出真理，打一顿再说。
但学兵四连的孩子们从来不玩“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大人们越玩越有劲的东西，这再一次证明，他们只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孩子们打架，有的是“真功夫”，有的是“花拳秀腿”，有的是靠“个子大力气大”，有的纯粹是“推推搡搡”。像大山、马元甲，那是“真功夫”，有一个孩子跟大山“犟”，把大山给惹火了，只一拳，那孩子在床上躺了三天。多少孩子拜他为师，山旮旯里的空地就是他们的教练场。像“公鸡”就是典型的“花拳秀腿”。在学校里，文艺演出的时候，他上去手脚“噼里啪啦”的武术只作为一个节目，江西对他好生佩服。哪知一次他和喜欢看书的雷振楚干上了，谁知个也不高挺文静的雷振楚异常骁勇，把“公鸡”打的压在底下只有“犟嘴”的工夫，没有还手的力气。江西那“手不能缚鸡”的身板又不敢上去帮忙，他还想弄个馍去换他的另一本好书《海涅诗选》来读。后来他把此事告诉天天躲在山后练的浑身是腱子肉的柳军。柳军给“公鸡”总结为“花拳秀腿没有用”。因为是“打架事件”，柳军也没有去帮他去报这个“仇”。
江西和雷振楚也有过一战。就在石庙废墟下面，不知为什么屁事，江西一下子被雷振楚压在身下。小崔子有几本破书，江西可是真正的文人，不知是雷振楚认为江西不经打还是打了文人怕孩子们笑话，还是怕江西的后台——柳军。雷振楚把江西压在下面好比是“猫耍老鼠”，只是逗着玩，并不动手：哪知江西可不客气，拿出善于捉笔的“爪子”，在他脸上乱抓一气，结果这位雷先生．“满脸挂彩”，忙把江西放掉。雷振楚“满脸的花”是躲也躲不掉，藏也藏不住，只有对着谁都傻笑，于是全连都知道“文人战术”、“文人的厉害”。不久，雷振楚献《海涅诗选》一书以示他和江西“战久必和”。江西不费“一馍一粥”，得来垂涎已久的书，看来真是“战争”赢来“和平”，“战争”赢来“财富”!
当然，“秀才遇到兵”的时候也有，江西有一次和一个大个在隧道一个下道坑往上道坑吊料口干活时发生“口角”，那大个说不过江西，趁江西不注意，一拳过来打的江西两眼冒金光，江西再也不敢跟那大个“飞蝴蝶”了。这就是打架碰到了“个子大力气大”的这一种，“个子小力气小”的肯定吃亏。至于“推推搡搡”的那种，是“个子小力气小”对付“个子更小力气更小”那种，如“小疙瘩”有一次和江西“犟”起来就像当今萨达姆和布什“犟”起来一样，江西再没有力气，打儿童还是打得过的，自然“推推搡搡”就解决了问题，简直就像美国打伊拉克，“大疙瘩”后来知道了也没有把江西怎么地，也许他感到“小疙瘩”太无理，跟文人去搞，也许他感到江西有柳军做后台。
江西是最没有打架能力的，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是最不愿意打架的，也是最不会打架的，都有这么多“武力纷争”，其他孩子之间每天发生的“战争”不会少于中东每天发生的战事摩擦；但像江西和小雷子之间发生的如此温良恭俭让的只“撕破脸皮”的“文人之战”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虽然班与班之间，排与排之间不可能发生冲突，但回民排和其它排之间，由于一些孩子的偏激想法，会不会因为生活习俗等问题发生冲突就很难说了。
马元甲显然是回民排的“马头”，三排的孩子们尊称他为“马子”，但排长却是陈长喜。这是现代社会组织的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民间领袖”能不能当官掌权，是不是“民间领袖”当了官，上层更难控制，或者说上层对控制“民间领袖”信心不足。倒退5000年，马元甲肯定是这个氏族里的酋长，当5000年以后，社会组织十分成熟的时候，有领袖才能的马元甲反而当不了“酋长”，甚至成为社会组织防范的对象。如果他由此产生抵触，那么就将成为被打击的对象，这到底是社会的进步还是退步?马元甲在有着宗教力量的回民排肯定不是魔头那种“捣蛋型的领袖”，可以说，陈长喜很多事不跟马元甲商量，他的领导权力将受到阻遏。如果他事事和“马头”商量，那么陈排长就会成为一个“传声筒”，这将是一个很窝囊的官。这也是“窝囊官”不得不面对的痛苦的现实，这也是这一类组织最容易发生的事。
陈长喜到连部汇报回民排要过“斋月”的事。指导员昨天晚上跟“神班”，“掌子面”炸下一块巨石，壅塞在掌子面，孩子们搬又搬不动，砸又砸不破，再炸它，那么这一班只能炸一块石头，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一下轮到工人阶级在孩子们前“表现”了，只见指导员抡起8磅大锤一口气打了100多锤，生生把那巨石砸成了几瓣。这一百锤打出了“无产阶级”的气概，孩子们无不在背后伸大拇指，二排赵排长“马屁”拍得并不响，说什么“工人阶级就是工人阶级，天生就是干活的料”。40多岁的成人能和“娃们家”比?这一下好了，指导员的心脏病“砸”出来了吧，营部可没有治疗心脏病的条件，陈军医只好开条把他送到团部，不用讲，文书兼卫生员的柳军是屁颠屁颠护送他去了。
军代表老万更是学兵四连的“太上皇”。老万老万，万事不管管万事，想管就管，要管就管，多管就多管，少管就少管，不管就不管，管得了就管，管不了就不管。食无定。部队和学兵那个食堂不开饭，坐在连部不动，饭会自动送上来；去无形。不在部队就在学兵，反正都是“四连”，不在“四连”就在工地，反正没人找，无人寻，都不管。“老俵当代表，退伍就快了”，老万闲得无事，又没有人好玩，都是“和尚头”，“和尚头”里也没有几个好看秀气的；考虑到马上要退伍，家里张罗给他找媳妇，他打了一个报告回家相亲去了。
连部就连长一个人，他好不容易把陈排长绕口令似的话听个半懂：一个月都不吃饭，但每天晚上月亮出来再吃饭，天没亮也可以吃饭，一个月以后要买活羊来过“开斋节”。
连长叼着烟，他是一个35岁的毛头小伙，因为他还没有结婚，但年龄看起来偏大，正好和指导员是两根烟枪。司务长也抽烟，那时的“工人阶级”好象普遍都抽烟，不抽烟好像不像“工人阶级”。烟倒也不是很贵，“前门”二角钱一包，“羊群”只要八分钱一包，按当时的工资，省一点也是可以抽得起，别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好买，手表、自行车、缝纫机都要票，肉、鱼、蛋都要票，布也要票，连豆腐都要票，还买啥呀?好一点的烟也要票，想抽还抽不到。没有“票证”，有钱也没有用。钱不是钱，钱是这些“票证大爷”的奴仆，是这些“票证小姐”的丫环。由于连部的“效应”有孩子也抽起了烟，胆子大的还跟司务长“接接火”。但指导员来了，还是怕，怕指导员给处分。有的在指导员来时，灭烟不及，把烟塞在口袋里，结果是“玩火自焚”，指导员还没有走，就浑身冒烟，弄得指导员哭笑不得。为了弄到烟和得到家里的支持，有的跟家里写信说是连队号召吸烟的，因为这里有蛇，抽烟可以防蛇。可不是有蛇，巴山的“巴”字小篆体就像蛇形，巴的本义就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大蛇，它能吞象。《山海经》里说：巴蛇食象，3年后才把象骨头排出来。唐代的元稹作虫豸诗《巴蛇》：巴蛇千种毒，其最鼻褰蛇。掉舌翻红焰，盘身蹙白花。喷人竖毛发，饮浪沸泥沙。欲学叔敖瘗，其如多似麻……巴山昼昏黑，妖雾毒漾濛……自兹繁巨蟒，往往寿千年……。孩子们要读懂了这个诗，定要吓得屁滚尿流。
连长吐了一个烟圈，露着黄板牙说：“不吃饭，怎么干得动活，不能不上班吧，晚上可以吃饭，那天天上晚班?买来活羊你们敢杀吗?”
“敢，马元甲杀过羊。不过，上晚班的事我得回去跟大伙商量”。陈长喜慢慢地说，看来陈长喜底气不足，实际上马元甲没有杀过羊。
“我也要跟营部的调度说，你们把班次都打乱了，你们也不能天天上“神班”，也得上夜班啊!信宗教，可不要搞‘迷信’啊!也不要被马元甲牵着鼻子走。”连长早就听说班次的“说法”，他故意讲“神班”，没有讲“鬼班”。对回民排马元甲的事多少听说一点，所以故意这么说。
“好”!连长的话陈长喜已经听不下去了，他赶快离开，边退边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