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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荒湖的土村

湖北是一个有着乡村小说传统写作的文学大省,人才辈出,佳作迭现。因为湖北从来就是一个农业大省,乡村形态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几乎完全不同,人文风土、语言生活、地质地貌差异巨大,湖北是一个神奇的省份,它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多种可能。以我在神农架和荆州两地的生活感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当然,它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学世界。一个优秀的作家,要充分认识到生活和地域的差异性,并且要突出它的差异性,才有可能写出与众不同的小说。这一点,荒湖的出现,令我感到欣慰。他写的是一个叫土村的鄂东南乡村,这个村前面有三座大山,好像毛主席卧在那里。从这里迈向城市,要跨过毛主席的身体。但这里也与城市有着太多太多联系,有点能力的男人们全都到城市里打工去了,把他们的大小便全都屙到了城里。这里也要搞开发,办的硫酸厂污染了河流和湖塘;这里有富人,有穷人,有在城里打工死去的冤魂、残废的人和植物人,还有败坏了名声的女孩、患了艾滋病的年轻老板,等等。当然,这里更多的有怨恨、愤怒、眼泪、忍受、期待和梦想。农民不仅失地,还去失去厕所,失去树,失去鸡,失去贞洁和健康,失去大自然的所有声音。

读荒湖的小说,有一种兴奋,是一种享受。这不仅仅是他表现的生活,更多的是他的艺术和他作品所显露出的一种情怀,一种对农民的同情和理解,一种客观、理性、真实、充满了灵动之气的情景构造,一种对土地的炽热感情。“土地是厚的,生活也是厚的。”我读荒湖的小说时,常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和感慨。

我最喜欢的几篇小说有《半个世界》、《洗浴》、《镜子里的田野》、《一只叫‘宝宝’的赖窝鸡》和《一种叫‘灰粑’的有机肥》。

《半个世界》是一个丰富的关于乡村留守女人们的故事。桂花的塑造最为成功生动,这个忍辱负重的女性,决非概念之物,她在负心汉曹旭的家里服侍曹母,也是因为她从小在曹家长大,与曹家感情难离,这个女人所有的美丽,都是用细节一点点堆出来的。她的助人,她的操持家庭,她的性格的刚毅和果决,比如坚决不卖自己心爱的树给县里,不吃当官的一套,不是一个旧时代传统的牺牲者,入情入理。比方说她不卖树的理由有一点,就是每当桂花盛开时,香飘十里,自己的院子就会很热闹,可以驱散这个可怜女人的内心寂寞。还有秋菊、柳婶,她们的命运与她们男人的命运是纠集在一起的,是与时代纠集在一起的。由女人楔入整个农村的现实,是一种母性的悲愁和哭泣。那柳婶在村头的“苦荆快回来”的喊魂声,完全是中国乡村所爆发出来的啼血呼唤,是一个忧心忡忡的作家代表大地的一种悲壮发声,闻之令人心碎。那吊在树上的被城里人毒死的猫(还有猪、狗)、那啄人报仇的公鸡,都是当代乡村城市化进程的骚动与伤痛。这个小说有着一个好小说的所有品质。

《洗浴》同样是一个完整、生动、丰富的小说,从一个特别的角度进入到一个特别的故事。它使我们看到了城市的背面,看到了生活的残忍。我们知道城里有许多“小姐”,不知道她们回到家乡后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小说是需要信息量的,这个小说传递给我们的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信息,且非常巨大,震撼。棉花回到村里,母亲听闻她在城里的事,要她每天用槐树叶洗浴,要洗掉她三年的污秽。村里的孩子跌倒她去拉一把,被孩子的母亲阻止,要她别摸,说我的孩子还是童子身。让人震惊。不仅如此,还得忍受母亲的恶毒咒骂,而这个女孩子竟有巨大的承受能力。更令人吃惊的是她接受了曹庆家荒唐的采阴补阳的要求,“嫁”给了垂死挣扎的患艾滋病的曹庆。等于是接受了另一次村人的侮辱,也同时圆了爱曹庆的那段感情。那一夜滚滚的雷声是天谴,也是上苍对世界的警告。这个小说饱含感情,奔腾跌宕,很有力量。

《镜子里的田野》宛如一首热爱和歌颂乡村的谣曲,同样写得流畅生动,控制能力恰到好处。因为这样的小说稍不留神就会流于矫情。小说中的两幅画,美丽的谷子和河水,其实都已经不再了,破碎了。乡村已不是她嫁到土村时的乡村,城市也不是她想象中的城市。这种失望和伤感实际上都埋在了每个人的心中,需要作家把它们撩拨出来。

《一只叫‘宝宝’的赖窝鸡》是以幽默、愤怒和伤情的手法对农村现状惨痛展示的一部小说。作者的笔放得更开,技巧运用得更娴熟,叙述更加自信。事情的起因是村长曹权要感谢县里的扶贫单位和钟队长,为寻找送礼的最后一只土鸡引出的故事。这只王汉家的土鸡是只没醒的癞窝鸡,而女主人丁小麦因为邻村开矿放炮让她一再流产。这个叫金村的为了致富挖山不止,把土村女人弄得流产、把人弄疯、震得耳膜破裂、让人讨不到媳妇的事层出不穷。土村处在惊恐和风雨飘摇之中。村长的举动也没什么不对,王汉要制服一只赖窝鸡的想法纯属无奈。这样的一点事被荒湖写得风生水起,波澜壮阔,让人气愤不已,也让人忍俊不禁。让人心惊肉跳,也让人嘘唏叹惋。丁小麦在第三次流产后抱着死婴在村里奔跑的场景,非常饱满壮烈,触目惊心,那是血淋淋的现实。而后来传闻中她把那只鸡唤着“宝宝”捂死在怀里的结果,使小说达到了作者想要达到的高度。这是我非常喜欢的堪称优秀的小说,需要作者老到全面的写作素质。

《一种叫‘灰粑’的有机肥》,这也是一首关于土地、庄稼,关于农民的挽歌。一个叫黄大槐的农村妇女,为了对付不断涨价的农资特别是肥料,也为了对付村庄的工业化的污染,更是热爱种田,希望留住过去农村的美好记忆,发明了一种有机肥“灰粑”。对推销化肥的村长毫不领情。村长不停地逼她和丈夫王强,踩她的麦子向她示威,让这位纯朴聪明的农妇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家庭不得安宁。后来,她的丈夫抵挡不住村长的威逼,还是弄来了化肥,化肥压在了“灰粑”的头上。这可能是一个象征。但是这位乡村妇女的抗拒和坚持代表了一种纯朴的道德与信念。虽然她丈夫也埋怨她,说你有能耐,你比得过收割机吗?比得过插秧机吗?比得过脱粒机吗?但是我们的黄大槐对土地的一腔爱恋,是有酬报的,是她听见了布谷鸟的叫声,她在幻影中看见了过去农业生活的诗一样的画图,在布谷鸟的叫声中,“这个热爱田野和劳动的乡村妇女,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庄稼拔节的声音”。小说写得美丽伤感,真实动情。

“文学应当和自己的人民分享痛苦。”(奥·巴甫洛夫)要做到这一点,对于许多人其实是难的。因为许多作家并不了解人民的痛苦。了解了人民的痛苦,对于荒湖这样的行政干部来说,又面临着麻木。但是我们高兴地看到,荒湖葆有了一个作家最宝贵的素质,愿意倾听、理解和分担,并且,以极大的丰富性和感情投入把它们写出来,这是非常不容易的。荒湖的小说有着湖北乡土小说的优良传统,而且有所突破,最让我看好的是他在反映农村生活的场景上,以生动壮阔的、令人目不暇接的细节推动故事走向高潮的本领。这种写法是技巧的,也是气势的;是成熟的表现,也是境界的张扬。因此,我认为,荒湖将成为湖北新一代乡土小说的重要代表,他以他的独特性和丰富性、以他对生活的熟悉、深谙,以他现在身份对农村生活的强势介入、每天的行动参与、剧烈思考、艰难破解,都将成为他巨大的写作资源和艺术财富。但愿荒湖抓紧机遇,不要辜负了老天和生活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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