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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二

王熙凤的性格是复杂的、多重的,既有狠毒、凶残的一面,也有悲悯、慈善的一面。《红楼梦》最能体现王熙凤悲悯柔肠情怀的是第六回“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对刘姥姥来荣府打秋风的把控、处理甚是得体、到位。文本通过刘姥姥的视角写出王熙凤的尊贵、威严、和蔼以及怜老济贫之善心。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艳脂,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上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

第一段写王熙凤的威严、气度。王熙凤日常有一二十个媳妇跟随伺候,人数虽多,但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她们不敢多走一步,不敢多说一句。“半日鸦雀不闻”透射出王熙凤的威严与刻毒。

第二段写王熙凤的富贵与沉稳。写王熙凤的富贵是从门帘、炕毡、靠背、坐褥、痰盒以及王熙凤的穿着写起的,所用之物,皆精致名贵。由物的珍贵、华丽,映衬主人的高贵。写王熙凤的沉稳,是从她对下人的站立、伺候视而不见显现出来的,下人恭候站立,小心伺候,王熙凤却视而不见,她既不接茶,也不抬头看视的傲慢姿态,把她那种遇事沉稳、处事游刃有余的自信心态表露得淋漓尽致。

写王熙凤的威严、气度、富贵、沉稳,都是为了衬托王熙凤见到刘姥姥时的热情、亲切、爽快。王熙凤一见周瑞家的领着刘姥姥站在地下,立刻改换了口吻与姿态:忙于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地问好—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她见刘姥姥在地上叩头、请安,又对周瑞家的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吧,请坐。”王熙凤对刘姥姥的热情与对下人的严苛,形成了天地对比,让刘姥姥感动不已,真可谓哽咽难言!真实地说,王熙凤对刘姥姥的热情招待不完全出自真心,有“外交”言辞的成分。这番令刘姥姥感动、也令读者感动的话语,即使是王熙凤虚情假意说出的,也远远超出了众人的心理期许。但她说“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却话语恳切,充满了实情。

王熙凤以少有的耐心和尊敬接待刘姥姥。她始终以微笑的姿态与刘姥姥交谈,这给来自农村、没有见过世面的刘姥姥以亲切感、安全感,极大地缓解了刘姥姥心理上的紧张与压力。文本共有五次写王熙凤笑。第一次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第二次凤姐笑道:“……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第三次是刘姥姥向凤姐诉说家中的艰难,又不大会说话,(凤姐)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第四次刘姥姥酒足饭饱后来给凤姐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第五次是刘姥姥说王熙凤拔根汗毛比她的腰还粗,周瑞家的见刘姥姥说话粗俗,怕王熙凤生气,使眼色制止她。王熙凤看在眼里,笑而不予理睬,对刘姥姥说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是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又指着一吊钱说:“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罢。”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温柔体贴、柔肠和善的王熙凤,她对刘姥姥真如对长辈亲人一般。按照王熙凤的脾气秉性,一个粗俗的乡下老婆子,既不懂规矩,又不大会说话,王熙凤是不会正眼相看的,更不会耐着性子、以微笑面目与之交谈。即使王熙凤有怜悯之心,也不会亲自接待她,至多吩咐平儿“施舍”她一些钱财而已。但这次,真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王熙凤不仅亲自接待,还始终微笑着与刘姥姥交谈,就是刘姥姥说话粗俗、不当,她也不与刘姥姥计较,显示出王熙凤尊老、敬老、怜老的美好品质。王熙凤是一个聚财、敛财之人,但她对刘姥姥却慷慨大方,出手就给刘姥姥二十两银子。二十两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它相当于王熙凤两个月的工资之和,王熙凤能够把这么大数额的银子送给刘姥姥,足见她对刘姥姥的印象之好、感情之深,也足见她的慷慨大方!不仅如此,她考虑到刘姥姥年龄已大,又舍不得花钱雇车,必步行赶路回家,刘姥姥将十分辛苦。于是,她又送给刘姥姥一吊钱,专门雇车之用。特别是对刘姥姥说“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罢”的话语,都是真心实意的贴心话,没有虚情假意的应付,这出自王熙凤之心、之口,实在难得。

王熙凤给予刘姥姥至高的礼遇。王熙凤吃过饭与刘姥姥聊天的时段,也是下人们向王熙凤请示、汇报工作的时间。当平儿向王熙凤汇报下人们在外面等着请示、汇报工作时,王熙凤对平儿说:“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王熙凤给予刘姥姥多大的面子啊!她推挡了请示、汇报工作的人员,暂停处理日常事务,专陪刘姥姥说话。刘姥姥所享受的礼遇真可谓“贵宾”规格了。试想,即使薛姨妈来了,礼遇也不过如此。

刘姥姥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因为得到荣国府王熙凤的救济,全家人度过了那一年的灾荒,为了感恩,她把头一次摘下来的新鲜瓜果蔬菜,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卖,特意扛了来孝敬恩人王熙凤。王熙凤对刘姥姥知恩图报的感恩之心很是赞赏,可怜她年高路远,又扛了那些沉重的瓜果蔬菜,所以额外垂青,留刘姥姥在荣府住一夜,歇歇脚,第二天再走。也正是有了王熙凤的怜悯挽留,刘姥姥才有机会与贾母见面叙话、游玩大观园。王熙凤对刘姥姥却有一颗善心,就王熙凤本质而言,她是一个吃骨头不吐渣儿的人,是一个典型的贪婪之人,即使王夫人、贾母有施济之心,把财物交与凤姐,或吩咐凤姐把财物给刘姥姥,按照王熙凤平时的贪心与为人,也会克扣下来,或不给,或少给。但对刘姥姥,王熙凤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与其平时判若两人的举动,显得特别的慷慨大度,处处显露着惜贫怜老的善心。

王熙凤体内凶残、狠毒的成分多于慈善、悲悯的成分,她对刘姥姥悲悯与尊敬,并不代表她对任何人都心慈面善。相反,她在更多时刻、更多人身上体现出来的则是凶残与狠毒。第二十九回,贾母率众位太太、奶奶、小姐到清虚观看戏,观里所有闲杂人员早已被清理出去,正当王熙凤准备伺候贾母下轿之际,碰巧“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拿着箭筒,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的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个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哪里跑!’”贾母、王熙凤等人来清虚观,为确保众位太太、奶奶和小姐们的“尊荣”安全,观内闲杂人员一律回避,未经允许不得擅入。小道士出现在老太太、奶奶、小姐下车下轿的场景,实非故意,他是在履行“公务”职责——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是为了更好地迎接贾母、王熙凤等人,其主观上不存在故意“偷窥”奶奶、小姐尊荣玉体,并且他已经意识到此时的尴尬,正准备寻找机会躲藏出去。因此小道士撞见奶奶、小姐下车下轿,完全是一个意外。再者,小道士只有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可是,王熙凤却不分情况、不问原因,扬手就是一巴掌,把小道士打了一个筋斗。王熙凤不仅打,还骂,并且骂得很难听,这就是王熙凤的语言和做派,这才是真正的凤姐。贾母对待小道士却是另一番行止,她命人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同时又吩咐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同样是贾府主子,同样是女性,贾母与王熙凤对待小道士的态度却截然不同,王熙凤是恶狠狠地打骂,贾母是慈祥地关爱,贾母不仅关照他人不准难为小道士,而且还命贾珍给他些钱买果子吃,贾母对小道士表现出祖母般的关爱。作者写贾母慈祥仁爱,为了更加凸显王熙凤的凶残、狠毒。

王熙凤惩治他人的手段极其残忍。第四十四回,贾琏趁王熙凤生日坐席之际,以“两块银子、两根簪子、两匹缎子”为谢礼,邀请鲍二的老婆来家与之偷情,并派小丫环在穿廊上望风。不料王熙凤席间饮酒过量,趁大家看戏不在意,溜回家歇歇。穿廊上望风的小丫环看见王熙凤、平儿往家来,转身往家跑,准备给贾琏报信。小丫环反常的举动引起了王熙凤的怀疑,她和平儿连声喝住小丫环。王熙凤进了穿堂,关上隔扇,自己坐在台阶上,命小丫环跪下,开始惩治小丫环。第一步吓唬小丫环,她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小丫环虽然吓得魂飞魄散,磕头求饶,但以“我原没有看见奶奶来”为借口狡辩,不敢说出实情。第二步亲自动手惩罚。王熙凤见小丫环不肯说实话,狠狠地在小丫环的脸上扇了两个耳光。文本对王熙凤打人力度作了说明——登时小丫环的两腮紫胀起来。可见王熙凤下手的凶狠程度。小丫环慑于贾琏的淫威,还是不敢说实情,王熙凤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用烧红的烙铁烙人,是一种严酷的刑法,王熙凤竟用这种残忍手段惩治一个服侍她的小丫环。由此可以看出王熙凤的心肠是多么凶狠!第三步得到实情仍需解气。小丫环不堪忍受王熙凤的惩罚,说出实情,但王熙凤仍不放过,顺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在小丫环的嘴上猛戳、猛扎。王熙凤惩罚小丫环的手段和程度实在太过分了!小丫环处在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是贾琏命其望风,她要忠实完成贾琏交给的任务,看见王熙凤回来,立刻报信,否则就要遭受贾琏的惩罚;另一方面又要面对主子王熙凤,不实情相告,又会遭受王熙凤残忍的“酷刑”。就这件事来说,小丫环本身没有错,她仅是一个“命令”的执行者,她执行贾琏的“命令”并没有错。事件的错源在贾琏,王熙凤应该惩罚贾琏,而不应该惩罚小丫环。可惜,小丫环成了冤屈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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