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俊的眼光自然看得出除了勇猛外陆兖本没有真正地练过武功,但他能机警地躲开自己那一剑已非常不错,很有武学天分。其实要不是当时某弓手飞来的一箭正钉上他踢出的大腿,这只脚再递进三四分,陆兖也躲不开那塌胸送命一途了。当时围在一边的水兵们其实没看出陆兖靠着过人的感觉,险险地避开了临头的剑光,但没能躲过姬俊剑光后跟来的那重重一脚。还好他皮甲虽破,倒还挡了些冲击,不然现在胸口的肋骨怕不止断上两根。而姬俊自己也迅速地斩断了箭尾,没让海青卫们看出破绽,要不他们拼死来攻,结果还很难预料。
“形,形意门?”陆兖的舌头都打结了:“那,那,那不是江湖传说中的奇人姬际可老前辈创下的门派吗?听说他老人家拳剑双绝,几十年前纵横武林未遇敌手啊。”自己竟然遇上了最神秘的江湖领袖,陆兖也激动起来。
“姬家百年来为保大明宗室在江湖中很低调。从中原一退再退到此,想不到仍然躲不开鞑子的魔爪。”看着姬俊眼中隐现的泪光,陆兖痛悔不已。“你倒也不必自责,陆兖。之前咱们是各为其主,怪不得你。”不愧是一代宗师,姬俊很快就从亲人尽丧的悲痛中清醒过来,“现在你知道了现在我门中凋零,又要为复明大业奔走,如果拜师,便报不了你的家仇了——还想拜我为师吗?”他早看出了陆兖心中的藏着的怒火和眼中对自己的崇拜、希望,但他不得不谨慎些,毕竟现在自己已没了行动的能力。
陆兖听了,也顾不上擦去鲜血,爬到姬俊的身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姬大侠在上,请受晚辈一拜!其实这师我是没资格拜的,那么多姬家的兄弟被我今日献计害死了,我死上百遍都洗不清这罪孽。但是大侠你现在身负重伤,船上又无他人,我若以死谢罪倒把你害了。虽然我也有伤,但照顾一下你是没有问题的。就让我将来姬家用不着的时候再一死以报吧!只求以后大侠有闲时能为我陆家上下十三口一报血仇。”姬俊也看出陆兖是个真性子的人,叹了口气:“你心地还好,天分又高,本是良才,只是岁数......今日不谈此事。你扶我起来,咱们下去看看,还有人在没有?”看陆兖应该是一份真心,于是想到了下去看看。陆兖应声来扶。
二人下到底舱,见到满眼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舱中,心里均是不忍。陆兖更看到不少同僚睁眼仆在血中,对推着自己一干水兵来做炮灰的齐封痛骂不已。姬俊忽看到福伯背靠着舱壁坐倒,连忙要陆兖扶自己过去,探探鼻息,知道这个从小带自己长大的老人也已断气多时了,心中不禁悲伤。正在这时,舵舱门轻轻一响,陆兖大惊,俯身拾起一把钢刀挡在姬俊身前,大喝一声:“谁?”心下思量,自己现在要跟着姬俊做真正的汉人了,就算是过去的同僚,为了姬俊的安全,说不得也要一刀砍了。
油灯吱嘎吱嘎地晃荡着,舱门口时明时暗,却再没动静了。姬俊扬手止住陆兖欲前去一探的想法,说道:“是小煦吗?我是大伯,出来吧,没事儿了。”话音已毕,门口果然冒出一个端着小弩的矮小身影,左右看看再无旁人,朝着姬俊扑了过来。“大伯!你身上好多血啊,受伤了?重不重啊?来,我给你搽药。对了大伯,五叔呢?他在哪儿啊?”姬俊摇了摇头,他看见姬申和齐封一起摔落大海,心中激荡下剑圈露出了破绽,使得身上又中了三箭,虽然不是要害,但这么重的伤当时也挺不住了,要不也不会让陆兖出手相救了。听到小煦问起,姬俊心里又是一痛,但为了不让小煦受到更多打击,他还是努力保持住自己脸上的平和:“小煦乖,五叔先去别的地方了,回头我们就去和他汇合,知道吗?” 瞧瞧陆兖,对小煦说:“这是陆大哥,他刚才救了大伯的命。”小煦虽然奇怪姬申的离去,但还是很乖巧地叫了一声:“陆大哥。”陆兖忙丢下钢刀,连连说:“小公子不必客气。姬大侠,我这就去找两件干衣服给你先换上。你流了这许多血,别着了寒就糟了。”看到这小孩也被害得独自在尸首堆前呆了半晚,对小煦也更多了份愧疚。
整夜,乌月号都在波谷浪尖里颠簸。好在它确实坚固耐久,又密闭了门窗,所以虽然无人驾驶,倒也没有大碍。陆兖清出了一个舱房,姬俊失血过多,小煦也受惊不小,精神一松,都先后睡着了。只有陆兖,先换过一身姬家家仆的衣服,又仔细地把全船搜了一遍,确认再没有活人了,才走进来和衣躺在地板上。
上空狂风呼啸,船底巨浪滔天。三个死里逃生的人就在这暴虐的老天爷眼皮子底下默默地坐着,直到外面风浪渐渐平息下来,筋疲力尽的三个人才沉睡过去。
月光柔和地落在了海面上。觉得有些发闷,陆兖费力地睁开眼,咳出喉头的血痰,感觉胸口舒畅了不少,于是站起身走出舱门。看看无事可做,便收拾起散落在舱里的兵刃,顺便把舱底的尸体分别拖开,各在一边排好。小煦也醒了,找了个木盆来,噙着眼泪打上清水,为每一个家人把脸上都轻轻地擦干净了。陆兖看着这么小的孩子端着偌大的木为死去的家人一个个地擦着脸,蓦地想起自己当年的苦难,心里一酸,转过去打开了一扇舷窗。但当他转头过来的时候却看到另一幕令自己惊讶不已的景象:船舱里数十具尸体排在一边,透过舷窗的月光照在尸堆旁的一个小孩身上,而他——竟然在收检包裹,清点着金银珠宝!见陆兖转过身来,小煦朝他笑笑:“陆大哥,月光太暗了我看不清,能不能请你把窗关了,把油灯点上?”陆兖哑然,傻呼呼地把一切都完成了,取了两块干粮坐到小煦旁边来,讷讷了半天,问道:“小公子,那个,那个......”“恩?”小煦歪头过来看着他,陆兖红了脸:“难道你,你不害怕吗?”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明白人死不会复生的道理了,和这么多死人呆在一起就是陆兖自己也心里怪怪的。
小煦眼里带着伤痛站起来,一拍他的肩膀,说道:“有陆大哥你在旁边,我怕什么?这些坏蛋,”说着一指那个海青卫跟弓手的尸堆,“不是都被你,哦,还有大伯、五叔他们杀掉了吗?再看这边,”然后逐一指着身边的尸身,慢慢地念着:“这是福伯,这是忠伯、连叔、魏大叔,茉莉姐姐,婉香姐姐......冯大哥,丁大哥......,他们平时对我可好了。”抬起头来冲着陆兖说:“虽然我知道他们一下子都不在了,但他们的人还在我身边,我能感到他们的魂还对我好着呢。”陆兖的眼泪早流下来了,看着小煦一个劲地点头:“是,是,对。”心里暗暗发誓,要把自己的罪孽从此洗起,这辈子要用自己的命来保护好眼前这个聪明而坚强的孩子。
看他满脸的泪水,小煦掏出丝巾递过来,柔声说:“陆大哥你别难过,我五叔说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陆兖忙几把擦掉泪水,点头连声说是。“我知道,陆大哥心里一定在奇怪:我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这么喜欢钱?应该说我是清楚将来需要用它们干什么。福伯他们过世了,我就要和大伯、五叔他们活得更好,才有机会为他们报仇!所以要安排好财物。”陆兖听得只是猛劲地点头。突然,他闻到一股子香气,左看右看,终于发现是从手上的丝巾传来的,看到陆兖拿着丝巾的疑惑目光,小煦也闻到这味儿,他笑了笑,道:“陆大哥不哭就好啦。那个丝巾不是我的。”指指身旁的一具女尸,“是秋兰姐姐的。我看你哭得伤心,就问她借来用了。”陆兖这下真是吓个大跳,想扔掉丝巾又觉得会亵du死者,只好尴尬地拿在手里。偷眼看去,那个叫秋兰的女子面容倒还端正,生前也许玲珑可人,只是现在紧闭着双眼静静地躺着,不再有气息了。陆兖想了想,终于把手里的丝巾郑重地收了起来,“这里躺着的人,我都欠一个公道。总有一天我会赔给大家!”
少年仍然拼命在海水里扑腾着,用蹩脚的姿势,一遍又一遍地潜下水去,企图找到半个多小时前下水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