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一具充满阳刚活力的古铜色躯体从礁石上凌空而起,迅捷地在空中画出条小弧线,投入了大海的怀抱,溅出的层层泡沫逗来了好几只在低空里盘旋着的聪明海鸥。海鸥们围着冒出水面的气泡绕了半天,等到的却是那个矫健的身影钻出来,他的双臂有力地拍击着水面上不断涌来的浪头,四下搜寻着什么,海浪声中呼叫的嗓音越发沙哑,慢慢地带上了微微的哭音。
看看没什么便宜好捡,海鸥们失望地散了。留下了水波间茫然失措的少年在海边绝望地扑腾着。
没有了阳光的照耀,十月的马尼拉湾海滨,看上去有点灰扑扑的。这并不是收获珍珠的最佳季节,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疯子似的少年到这里来,偌大的海滩上,水面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黑点在不停地浮上水面、吸气、潜下去。
陆兖现在挺头疼。他还有点糊涂:这都是真的吗?
从前晚的暴风雨后自己就好象在经历一场梦境。
暴风雨毫无先兆地到来了。大颗大颗的雨点铺天盖地地落在船头。被大雨一激,陆兖清醒过来,他甩了甩沉重的额头,费力地睁开了双眼:“这是哪儿?人呢?我的船呢?”不见了座舰,他略略有些慌乱。
忍住胸口的疼痛跪起来四下望去,只看到黑沉沉的天空和同样黑着脸咆哮着的大海。雨水不断打在脸上,陆兖的头脑慢慢清醒了:我在战斗,在敌人的船上!他立刻紧张地伏低,强忍住撞到了伤处的剧烈疼痛,想观察一下周围的战况。但除了风声雨声涛声,什么都没有。
战斗结束了?谁赢了?
按惯常的思路,他虽然非常厌恶海青卫的无耻,但还是觉得应该是自己这边赢了——十二个海青卫加上三百水兵,打这二十来个人——一多半还是普通的家丁,怎么也拿下了。可是他脑海的深处不断重复着姬俊那雷霆万钧的一剑,那是无可匹敌的一剑。
“他当时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对我灵机一动的逃命方式表示赞许,实在可怕。”想起姬俊在水兵的重重包围里投来的赞许目光,陆兖也不禁苦笑,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了:“上面到底派我们来追捕一个什么人啊?”
抬头望望天空,看来天气如出发前自己预料的一样变坏了。也许战斗并未结束,而是被老天爷临时终止了?陆兖有点疑惑。最终他还是决定:进舱去。面对姬俊这样的无敌存在,他已完全没了信心。如果舱里是自己人那就太好了,如果船还在敌人手里自己就投降!继续呆在这里,迟早会被一次次扑上来的浪头卷入大海。于是陆兖顺着船舷往舱口爬去,一路上绕过无数水兵尸体。
挪出不到五丈,他就在电光下看到了自己小队里的三个手下倒在一起。士兵的责任就是战斗,战斗就会有死亡。水兵死在海上也是死得其所了,可惜这条命只做了别人升官的一粒沙。陆兖有些感伤地看着三个胸口被惊虹刺通的年青水兵,叹了口气,把他们不甘的眼睛一一阖上。他知道,等风浪再大些,老天会直接给他们安排好海葬的。
爬过主桅的时候,陆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帆还高高地挂着,而乌月号也在狂风的驱使下在浪尖上飞奔。长年在海上生活,他知道,飓风天气里挂着满帆,船只会倾覆的。“我先做个好事,呆会儿不管舱里是谁,也好让他们知道我救了大伙儿的命。”想到这儿,陆兖努力地跪起来,靠着桅杆一点一点地挪站起来去解帆索,但是因为肋骨伤得不轻,手上一时间没什么力气,只得又在甲板上去找刀。
天很黑了,只有舱口透出还未熄灭的一点点灯光,在大浪之下剧烈地晃动着。陆兖趴在地上找了一圈,摸到了一把,高兴地提到眼前一看,才发现刀刃上尽是被利刃砍出的缺口,成废品了。再往前爬,摸到一只手,再向前......
陆兖呆了一下子,快速地爬回两步,又找到刚抓过的那只手。正如他刚才感觉到的一样,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有指头轻微地动了动。“还活着!”陆兖兴奋起来。其实他曾有过不好的预感,就是船上除了自己没有活人了。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能有个人作伴,即使是敌人,那总也是好事。他赶紧把这人的手抓住,鼓起全身力气把他从尸堆里拖出来,一番用力下,肋骨的伤处剧烈地疼痛起来,一波波地冲击着他的神经。陆兖抱着万一的希望冲着舱里大喊,回答他的却只是风哮浪涌,无奈,只能鼓起余勇去拉他的另一只手,准备把他先拖进去。
陆兖意外地发现这个人手里还紧握着一把长剑,差点就割断了自己的拇指。他心里一紧:难道是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衣服,果然,不是水兵的军装,而是一袭长衫。陆兖脑海里又回想起那道剑光,比闪电还耀眼的剑光,正朝自己削过来。他浑身一抖,想到此人的恐怖,立刻就要把他丢开。
那把剑!那肯定是把好剑,正好自己没力了,正好拿它来砍断帆索!救?不救?陆兖只呆了一下便作了决定,他勉力拉着昏迷中的姬俊往舱口爬去,一个高手被掉落的船帆砸死了?那不是一个豪杰的死法。
重伤的胸口象火炉一样拼命地向外挤压着空气,拉着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他渐渐地喘不过气来了。抬头看看舱门,模糊中的灯光已经近了不少了。回头再看看昏迷不醒的人,他拼命地鼓励自己,再加把劲,再努力一点,再近一点。
姬俊也被雨水打醒了,迷糊中感到自己在移动,再次睁开眼,正看到自己眼前经过的徒弟们的遗体,有的浑身刀痕剑孔,有的中了十几箭,就这样静静地仆倒在水中。这些人大多是姬俊抚养的孤儿,看到他们为姬家流尽了鲜血,姬俊心中一阵大痛,支持不住,又晕了过去。
陆兖终于奋起余力,把姬俊拽进了主舱。雨水纠结着他的散发,粘在宽阔的额头上,挡住了那剃得铮亮的前额。姬俊迷糊中醒来,含混地说了声谢谢。陆兖听得这样一个“无可抗拒”的敌人向自己道谢,心里一阵兴奋。一个武功如此之高的高手,一个睥睨十数海青卫的豪杰,感谢自己?!这一声谢让他高兴不已。
舱里的灯还没有熄灭,他定定神,附在姬俊的耳边大声说:“大侠,请借剑一用!”姬俊从半昏迷中惊醒过来,看着他身上破烂的军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松开了惊虹剑。陆兖深吸了一口气。看过姬俊的武功,沉寂了多年的心愿又抑制不住地跳进了脑海。陆兖咬咬牙,下决心抓住这个机会。他拿起剑,转身出了舱门。
姬俊也嘘出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注赌赢了。他认出了陆兖就是在自己绝招下奋力逃生的小军官。一个此刻还肯来救自己的人也许值得信赖?况且他之前的表现也算得上是条好汉。其实陆兖何尝没有赌呢?毕竟活捉匪首,官升四级对一个把总来讲是那么的诱人。只是这还不足以保证实现自己的愿望。
实在是没有力气,砍断的帆索上连着一个结,落下一多半的帆蓬被卡在了半空。陆兖也没力气再去处理了。幸好帆蓬卡住了,要不落下来非把底下的他打个脑浆四溅不可。狼狈地回到舱里,陆兖关好门窗,脱下被浇透的外衣,将惊虹轻轻放回姬俊身边。
“你叫什么?”姬俊靠在桌腿上,强打起精神看着这个救他回来的清军军官。陆兖一边包扎着姬俊的箭伤,一边回答:“陆兖,广东水师的把总。”
“你为鞑子做事,为什么又要救我呢?”“我觉得你是个英雄。我这个人从小就佩服英雄,整天都梦着要找个英雄做师傅,练一身绝世武功,好济弱扶贫!今天真让我碰上一个,怎能不救呢?”把自己从小的誓愿说出来,陆兖还是感到有点脸红,毕竟已经二十多的人了。“听名字,你是汉人?”姬俊深深地盯着陆兖的双眼,“咱们同是汉人,为什么不把心里话讲出来呢?”陆兖手上一顿,姬俊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心里还有别的原因。我不清楚前是不可能答应教你的。”在死亡线上打过转的人说话一点不带绕弯。
陆兖迟疑了半天,终于血红着双眼答道:“我要报仇!我要那个狗官生不如死!”“可你还去鞑子水师当兵?”“我,我听说大清的官儿都串在一块儿呢,告状是告不赢的。学高深的武功又没机会,所以我决定要做个更大的官儿,好去收拾那个恶魔!听说大清律例,当兵打仗升官就快,所以......谁知道他奶奶的军队里也是一样!当差三年,积蓄都花在打点上了,结果广州地界的海盗被清剿干净了我才升了个把总。”顿了顿,他跪在地上,道:“我这里向所有死去的汉人兄弟们赔罪!!”不顾肋骨的巨痛,给姬俊磕了十几个响头。姬俊无力阻挡他,只好任他磕完。
看着姬俊眼神里透出的问号,陆兖缓缓说道:“大侠你有所不知,今天其实齐封本来是杀不到你们船上来的。是我鬼迷了心窍,给他献上了过去海盗登船时的方法,才让他们得逞的。请大侠你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刚才的头,是为你的船员和家人,也为我过去船上的兄弟们磕的。不是我,他们也不会上来,更不会送了命!直到你那一脚才把我踢醒——我一直在给鞑子当炮灰!死去的人也都做了那齐封升官的垫脚石。悔不当初啊!”
姬俊心里一紧,想到之前好好的局面被眼前这个人的一番破坏,死伤无数,心下大痛,直欲滴出血来。陆兖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表情,默默地拾起惊虹剑,双手递了上去,沉痛地说:“大侠,是我的罪过,万死都不能赎!但如果我的死能让你对家人有个交代,我愿在此以颈受刃!”姬俊接过剑,看了陆兖半响,楞楞地环顾着舱里家人们的尸体,长叹一声:“时也,命也。”陆兖看在眼中,心里也极是难受,跪在地上只是冲着姬俊叩头。
姬俊闭目道:“好了,你且起来。”陆兖停住了势,抬起头来,额头满是碰出来的鲜血。姬俊问他:“你可知我是谁?”陆兖摇摇头:“我只知道你当时那一剑一脚让我完全失去了躲的念头,一定是一位出名的高手。但我以前寻访名师多年,却未听说过有您这样一位不曾剃发的高手。”“那是他们不愿讲,”姬俊睁开眼来,双目神光闪烁:“陆兖你听好,我叫姬俊,是形意门的现任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