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里的一个傍晚,管文峰在市河畔的小街上踯躅,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眼神迷茫。
街灯初亮。临近街口那爿“邂逅茶馆”时,他驻足凝望。店招牌上那敦实的“邂逅”二字,吸引了他的视线,他身不由己地步入茶馆。
吧台后面的女老板微笑着招呼:“您好,先生,欢迎光临。”
他没理会店主的好客,默然择一个临窗的空位坐下。
“来杯什么茶呢?”那个问询仍然热情有加,仍然音乐般地悦耳。
他侧着脸,闷闷地说:“绿茶,要上档次的。”
年轻的女老板隔着吧台介绍:“绿茶有许多种,龙井、碧螺春、黄山毛峰、长兴紫笋、庐山云雾,等等,都是上品;当然,也有比较普通的茶。您要哪一种品牌的?”
管文峰勉强一笑:“有劳您给选择一种吧。”
她点颔:“行,我这里到了几个新品种绿茶,我给您作主吧。”
管文峰伸手掏衣袋里的钱包,脱口而出:“糟了,没带钱。”
女老板推出轮椅,莞尔:“没事,您是本店今天第100位茶客,我请客。”
管文峰朝那辆半旧的轮椅一瞥,心里一咯噔,说:“您?嗬……免费?这……”
瞬间,沸水就冲到茶杯里。那一撮茶叶在玻璃杯里上蹿下落着,少顷,那些茶芽蒂朝下、尖朝上,如朵朵含苞欲放的兰花,杯里的水色便泛起一汪黛绿。
他鼻翼翕动了几下,感觉到蒸腾而起的幽香了,不由得叹道:“好香啊。”
女老板说:“这茶经久耐泡,常年饮用能提神、明目,还有防止衰老等保健功效,是天然的高质量的健康饮品噢。”
他嗯嗯嗯地用鼻音回应,心思却在云游。这位29岁的忧郁的新茶客是荷城绸厂的保全工,同时还是文学青年阵垒中的一员。五年前,他一头钻进斗室,创作一部酝酿经年的长篇小说。书稿完成后的几年里,先后投寄了10多家出版社,无一有幸被编辑看中。父母对他的才力发生怀疑,劝他息手;连那位与他相爱五年的女友,也耐不住寂寞,另投一位年轻大款的怀抱。就在前一个小时,这部书稿又一次遭遇退稿,那一刻,他几近绝望。
他的心路历程自然不便向这位陌生的茶馆女老板披露,却引起她的好奇和关切。
“先生,您是不是在职场受挫?”她问道,语气里透出善意。
他坚决地摇摇头。
“您的生意蚀本了?”她的不安浓重了。
他伸出两手,同样坚决地摆摆手。
“那么,您一定是失恋了?”她噗嗤一笑,轮椅动了一下。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安慰客人又像是安慰自己:“人来到这世上,都不容易。就说这茶叶吧,从种植、采撷,到制作、推介,哪一项是容易的?”这位温婉秀美的姑娘,下肢残疾,是孩时患麻痹症落下的。前年她参加高考,虽得高分,却因健康原因和志愿填写不当,未能被录取。她先后开过书店、当过家庭教师和企业会计,直到半年前,在市河畔的小街口开了这爿“邂逅茶馆”,才坚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朝她凝视,他已经注意到她的美丽,她的残疾,她的含泪的微笑,附和道:“我、我能估摸到您处世立身之不易,但这和茶叶、喝茶有什么干系?”
她靠近他,说:“先生,您对茶一定不会陌生。可是您可曾想过,这朵朵绿芽,吸聚自然之灵气,鲜嫩年少时便离开母树,经历了蹂躏、煎熬、烘焙等磨难,蜷曲着身体,却坚护着精华;渴望有一天邂逅一杯好水,将浓缩的美丽释放出来,一吐最后的芬芳。”
他听到这里,蓦地起身,又蓦地落座。眼睛睁到很大:“说得好,您的话像诗句呵。”
“不、不敢当,我这是想到就说。影响您喝茶了,不好意思。”她把轮椅推开,又去迎接乍到的茶客。
他的眼睛湿润了,在心里说:“谢谢您,善解人意的姑娘。我懂您的意思,每个人其实都像茶叶,都有痛苦的经历,都在等待一杯好水……”
大水壶高提,他茶杯里的水又满了。管文峰开始静心品茗。他呷了一口,让茶水在口腔里久久逗留着。这茶味哟,甘醇爽和,令他顿感神清气爽。他一手抚椅把,一手握着茶杯,脸稍仰,眼微眯,那种怡然而可心的神态,连路人隔窗瞅见,也为之陶然。
管文峰离店时又踅回身吧台旁,询问:“对了,还没有请教小姐的芳名?”
女老板淡笑:“我姓舒,舒展的舒,名怡可。不好意思,我的名字刚好和您喝的这绿茶的品牌名相同。”
他闻言一激灵:“舒怡可?这名字好啊,茶也好……”
管文峰回家后,并没有按照出门时的想法把退回的书稿焚毁,而是伏案细细重阅,在稿笺上不时地圈圈点点。他文思如泉涌,很快有了新的修改方案。
之后,管文峰一有空闲就到“邂逅茶馆”品茶,有时独人来,有时带一批亲朋好友来,喝的自然还是那种回味甘厚的‘怡可’茶。
深秋里的一天,管文峰的运气像太阳一样升起来了。他的长篇小说《凤凰涅磐》经过再三修改后,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原创作品大赛,意外获奖,并被主办方安排出版。
这阵子吧,管文峰常在“邂逅茶馆”忙碌,而茶馆一隅新添了一个斜面书架,陈列着许多书刊供茶客品茶时浏览。自然的,这书架的显著位置上放着几本厚厚的《凤凰涅磐》。而隐身多时的舒怡可,从沪上归来后,居然可以离开轮椅,支着一支木拐行走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