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在上班的钟声敲响之前,杨燕就打开了化验室大门。她挽起衣袖,扫、洗、擦、理,室内一下子变得整洁、明朗了。她用手绢擦去粘在眉睫上的水珠,从露口的黑包里取出一束还带着露水的红得像火一般的杜鹃花,插在三角烧瓶里,端详了一番,又灵巧地理了理花枝,踮起脚,把花瓶置在试剂架上。
工作开始了。她走进磨样室,着手进行第一道工序:磨样。但榔头还未把第一块矿石击碎,进来了一个英俊而憨厚的小伙子。他站在她的身旁,目不暇视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半声不吭。她记起来了,他已经来过三趟了,每趟来,不是仔细端详研钵,就是拿出钢笔和纸,悉悉嗦嗦地画着什么。她放下榔头,眼睛圆睁着:“你看什么?”
他好像慌了神,露出一口白牙:“不,不看什么。”英俊的脸上堆着憨厚的笑。
她想叫他出去,酝酿着一句不客气的话。但当她的目光同他那探索着什么的聪慧而热情的目光相遇时,她的头低下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在心里泛着涟漪。她把矿样击碎,用十字形铁片分出四份,弃去对角的两分。这样重复了多次,留取的矿样越来越少,粒度也越来越细。最后,等她把留取的样品倒到船形研钵,用脚踏着研杆,来回磨动起来的时候,他又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走了。
他是谁?为什么来这儿?是个不安心本职工作的小伙子,想钻进化验室?还是爱好美术,想画一幅什么画?她手里的烧杯,随着玻璃捧的搅动,溶液变红,褪色,又变成蓝色。她心里的猜测也在变幻着,化成各种颜色……
不知怎的,她倒有些想见那小伙子了。可就是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她的心里滋生着一种类似渴望的躁动,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个星期过去了。化验室负责人方丽琴出差回来。发现活泼的,属猴的杨燕变得文静多了。她开始注意修饰,从衣着到发型。不过这种修饰,一点也没有消损她的质朴和健美,倒增添了一种俏丽。而且从徒弟那神采焕发的脸庞,那双发亮的明眸里还可以看出,她心里正萌发着一种青春的情感。当方丽琴捏紧杨燕的手,巧妙地提出这个问题时,杨燕涨红了脸,使劲地摇头:“丽琴姐,好师傅,看你说到那儿去了,没,没那种事。”在师傅的追问下,她终于把见到那个陌生小伙子的事讲了出来。最后央求她的师傅去打听一下这个小伙子是谁,并一再解释,这种央求纯属猎奇的动机,不包含任何别的意思。
消息很快来了。他名叫黎明,机修车间的钳工,刚从机械厂调来,人很聪明,会画画,还是个先进生产者。
“他有没有……”杨燕问,脸颊发烫。
“他还没有结婚,据说也没有女朋友。”方丽琴笑着说。
杨燕轻轻地擂了一下她师傅一拳:“丽琴姐,看你想到那儿去了,我是问,他有没有妹妹。”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飞出窗外……
夜已经很深了,杨燕还没有睡去,虽然她已有二十四岁,对于个人问题却未曾认真考虑过。她强制自己入睡,但是没有效果。她在心里骂自己:“我是个傻姑娘,怎么可以一见钟情呢?
在厂生活区的另一幢宿舍,一扇朝东的窗子还亮着灯光。他——黎明,用凉毛巾擦擦脸,又伏在桌案上。他拿起铅笔,在一张课本大的纸上沙沙地画起来。少顷,画面上出现一位姑娘,很像杨燕。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眸,映出一丝诙谐的笑意。他又添了几笔,姑娘的脚下出现了一只船形研槽。“不相称啊!”他自言自语,把画纸塞进抽斗里。他的身子朝桌上另一张更大的、线条复杂的纸上倾伏过去,眼睛几乎贴到纸上,他拉起计算尺,噘着嘴,像在品味生活的美酒。
春雨淅淅。化验室门前的柳树,居然把枝头伸到窗台了……
几天后,他在路上碰到她。
他露出一口坚实的白牙:“你叫杨燕吧,我想和你谈谈。”
杨燕的脸涨得绯红,四周顾盼了一下,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她的心里乱得很。她准备了各种应付的话,以免狼狈不堪。
“看得出,你很喜欢化验工作。”
“嗯。”
“搞化验也很辛苦啊!”
“不,不。”她本想接下去讲,你们机修工人才辛苦哩,但考虑到在这种场合不宜多说话,就把话咽了。
月亮在天上遨游,星星眨着眼。远处不知是谁拉起手风琴。悠扬的琴声撩逗人啊。
走完了小树林,走完了小路。她的心蹦蹦直跳,等待着他表达爱情的话。
他打开了钳工房的门,一股油香扑鼻而来。
“杨燕,你看这个。”黎明指了指一台茶几形状的家什说,“‘青春牌’研磨机,我自己命名的。”
杨燕睁大眼睛,愣住了,她不知他要干什么。
电源接通了。黎明把几块拳头大的矿石投进研磨机的喇叭口。研磨机发出一种沉闷的击碎声,慢慢地,声音变得清朗起来。五分钟过后,他像变魔术一样从机器的尾部取出火柴盒大小的金属匣,里面盛有研细的矿粉。
黎明掂掂手里的金属匣。“匣里的矿粉能代表矿样。”他轻轻拍打研磨机的背部,拉开铁板,显露出筛孔不一的几层挡板,“因为用四分法处理的。”
“太好了。杨燕的眸子闪烁着光。
“明天就可以给化验室送去。”黎明笑呵呵说。
又踏上小路,穿过了小树林。
“黎明,你为什么要搞研磨机?”杨燕问,心里怀着希望。
“因为我爱……”黎明侧耳辨听手风琴的曲子,把话顿住了
她的心怦怦地跳出胸膛。
“我爱现代化的美景,我爱给子孙万代造福的新长征。这是我们青年人应有的情感。”他把话说全了,声调就像是在朗诵诗。
杨燕的心为之一振,她鼓足勇气:“没有别的话了吗?”
“没了。明天见。”黎明在岔路口和她分手,头也不回,朝灯火明亮的深处走去。
杨燕伫立在岔路口,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她是多么失望,又感到羞愧和尴尬。但这种不愉快的心绪只是稍稍逗留了一下,就很快被另一种热烈的明朗而欢快的情感替代了。
远处奏手风琴的人还没有休憩。她辨出,那充满青春情感的乐曲正是她最近学会的《祝酒歌》。
“多好的青年,我要向他学习,做新长征的突击手。”她在心说,轻盈的步子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