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澜啃了一口手上的瓜果,甜得她直犯呕。
曾听给她送饭的人说这卡波是高昌特产之一,味道甜甜的,初吃只觉得十分可口,可惜廿澜是个食肉的,连着吃久了就成天拉肚子,浑身乏力。
廿澜很郁闷,非常郁闷,她被囚禁了。
虽说这地方很美,虽说身下的床榻很舒适,虽说还有人给她送吃送喝,省去了自己捕食的辛劳,虽说她揍了每一个给她送饭的人,但每日里只能转悠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还只有这古怪的甜瓜吃!单这最后一条就抵掉了前面无数条。
廿澜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多久了,倒不是因为她没有时间观念,而是精力都被用来逃跑了。
廿澜已经尝尽了各种方法,微薄的术法也好,强劲的双翅也罢,甚至是用人类的双腿跑,不管哪种方法,不管她逃出多远,下一瞬间还是会回到这邪门的院落!
带她来的那个“鼻子”把她扔下就不见了,也没有再用绳索把她捆起来,可就是不爽啊,她是应该翱翔于九天之上的,而不是这样窝窝囊囊成为囚犯,第一千零一次,廿澜检讨当初修习时没重视遁术。
玉白神族家族庞大,分支众多,母主直系的就有她们姐妹五个,再加上几个不能承衣钵的兄弟,阿祖眼瞅着小海东青们遍地开花,欣喜之余就自告奋勇地领了这教导任务,母主也欣喜终于可以耳根清静脱离苦海,于是每日里大半时间她们便要跟着阿祖“修习”。别的本领不咋样,就这闭耳神功可谓个个登峰造极,耳朵上的糨子是一层盖过一层,记住的东西么不说也罢。廿澜能拿得出手的功课还有一门障眼法,虽然不能次次成功,却好歹也能偶尔来个瞒天过海,和四姐一起溜出去鬼混半日,小小调剂一下生活。
“糟糕,”廿澜嘀咕了这么一句,拔腿就往门外跑。
唉,又拉肚了。
出门时不小心撞到一个物体上,“嘭”地一声,她和那物体同时发出闷哼,廿澜来不及思考那物体是怎么冒出来的,只知道继续往前冲,那物体却不罢休,一把揪住她,“小妖,枉你吃了这许多次亏,还是这么冥顽不灵,这院落是施了术法的,你逃不出去!”
廿澜只知道自己不行了,她可是很讲卫生的,继续挣扎着往外冲,愤怒地仰起头朝那人嚷嚷着,“放开我,快放开我!”然后愣了一下,双手马上由挣扎变成了紧紧抓住人家,“鼻子?快放我出去!”
来人正是那天晚上在北翰营地外抓她那个人的“帮凶”彼子。
彼子微有不悦地抽开手,后退两步,单手一揖,“慧明使有请阁下!”
廿澜偷偷衡量了下离开这鬼地方和三急的分量,咬着牙对自己说“我忍!”
跟着彼子穿过两道门,轻易地就出了这个让她纠结不已的院落,廿澜心底更加愤愤不平起来。
和主人的服饰一样,这里的建筑也都是清一色的白,圆圆的身子,尖尖的顶,像毡帐,大烟囱袅袅地冒着轻烟。处处楼台花木成片,大大小小的建筑外壁上刻满了人物壁像,个个栩栩如生,宝相庄严。
偶尔有人迎面走来,单手一揖向彼子行礼,并不看廿澜。廿澜一边忍着腹痛一边使劲儿记路,脑袋早就不够使了,根本顾不得计较。
穿过青石铺就的长长甬道,最后来到一重院落,这院落更大些,但除了正对门处有一尊石像,与其他院落并无不同,廿澜盯着石像的脸看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嗯,就是各处墙壁上画得最多的那一个!”
彼子把她领进一间屋子,行了个礼之后又开口说“慧明使正与本寺尊者讲经论道,你且稍候片刻,”说完也不待廿澜反应就走了。
百无聊赖的廿澜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炷香时间就撑不下去了,只觉得肚子越来越痛,于是离开座位四处寻找茅房,心里对拽拽的“鼻子”诅咒连连。
好在这院子结构与她之前被囚禁的那个差不多,茅房并不难找。
廿澜解决了大事出来,经过一扇窗外,耳尖地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吟诵声,“世间最上最无比,光明殊特遍十方。十二时中作欢喜,大力堪誉慈悲母。骁健踊猛净活风,十二船主五收明。及余无数光明众,各乞愍念慈悲力。请救普厄诸明性,得离火海大波涛。”
廿澜本来还想偷窥一番的,听了这吟诵却敲着脑袋快速地跑了开去,心道“我可算见识到比阿祖念叨更恐怖的声音了,要是能让众姐妹都听听就好了,保准没一个不服的。”
回到屋内,廿澜还没有把屁股下的椅子坐热,彼子就来了,“阁下请随我来。”
那个慧明使果然就在刚刚传出吟诵声的屋子里面,彼子带领廿澜进得屋内,行礼道“尊者,玉白海东青带到了。”
彼子传完话就出去了,还不忘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屋内于是只剩下廿澜和慧明使两个。
意识到逃跑无望以来,廿澜挖空脑袋思考了大胡子抓她的每一种可能理由,她一没抢大胡子食物,二没争他领地,最最可能的就只能是……
“唉!”廿澜再次看了眼慧明使那颗被头发和胡须严严实实围了一圈的脑袋,叹了口气,思量着艰难开口。
“我知道我长得不错,我们玉白家呢也挺不错,可是你这长相……”大胡子没看她,脸上平静无波,却叫廿澜心里没底,小鼓打得咚咚直响。
“不过你也别灰心。你既然待我如此,我也不能没有一点表示,总会给你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大胡子还是没有言语。
廿澜观察了他半天依旧一无所获,终于狠下心来咬牙把剩下的话说完,“我知道你们人类跟我们羽禽类不一样,但你既要入我家族就要遵循我们的规矩,你要先立誓终生只求一妻才行!”
话音刚落,慧明使就转过头似乎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廿澜没从他眼中看到怒气,真的没有,但是下一刻就发现自己成了哑巴。
“本座把你带到高昌埔里院,乃是为了化解你的怨念。”慧明使仍旧端坐着,语速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就像是在和廿澜话家常一般,“禁言术只是对你妄言的惩罚,你只要答应本座不再妄言,本座便解了它。”
廿澜听了只得不断点头,然后就看到大胡子对她微微笑了笑,虽说不好看倒也让她看了浑身舒畅。正这么想着,“啊”地一声她就叫了出来,原来禁言术已经解了,这个人都不用动手的,仅凭意念就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比苍朗山上的泰山北斗——阿祖,要厉害得多。
“我服了,”非常珍惜小命的廿澜自动把后半句吞进了肚子里,“人类就是器小。”
“你心里在责怪本座,不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要给自己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么?”慧明使的声音依旧清新悦耳,就好像在说着什么开心事一般。
廿澜听了嘴巴张得老大,赶紧用手捂住,“你也太厉害了吧?连人家想什么都知道。”这还让不让她活了,连腹诽都不可以。
“你可知道你要伤害的那人是什么身份?”慧明使像没听见廿澜对他的赞美般,也不再揭露她的心事,毫无表示地转移了话题。
廿澜老老实实摇头。
“他本是救世之人,你伤他必遭天理报复!”慧明使说这话依然云淡风轻的语气,一点也没有一般人威胁别人的味道。
“那他还伤了我呢,怎么算?”廿澜不服气地抬高了声音。
“你不是也伤了他?”慧明使也不生气,仍用原本淡淡的语调。
“不公平,我当时要不是跑得快就被他杀死了,我可没伤到他的性命!”想到那天的危险廿澜就委屈不已。
“若不是我及时搭救,别说他的命,怕是内脏也早被你吞吃干净了吧?”半天见廿澜被他问到点子上不再说话,慧明使继续说“中原之地暗夜长笼,光明季末,持世明使托世,乃为化解众生苦难而来。”
“怕是要用羽箭来化解吧!”廿澜不服地小声嘟囔。
“你虽无大错,但杀生众多,杀众生者,众生杀之,这是天道循环。”慧明使依然循循善诱着,也不心烦。
“那不杀生的动物怎么说,他们又不是只猎杀我们和虎豹豺狼!”廿澜还嘴。
“你倒有些慧根,”慧明使赞赏地对廿澜笑了笑,“光明子并不只依附于我们这些会行动的物种,植性生物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我吃天鹅是杀生,天鹅吃草也是杀生咯?”见慧明使点头,她又继续说“既然大家都在杀,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看谁厉害不就得了。”
慧明使微笑地看着廿澜摇了摇头,“若如此暗夜必将吞噬光明,世间将永远陷于暗黑之中,永无宁日。”
廿澜又张大了嘴巴,脑袋转不过弯来,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又跑到光明黑暗那里去了。半天才呐呐地开口问了句,“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才是对的?”
“苦修。”慧明使总算不再是轻飘飘的口气,这俩字说得掷地有声。
“我说不过你,不说了!”廿澜又开始脑袋疼,拿出自己的无赖战术,心想我没事跟你说这个干嘛啊,早点说清楚要把我怎么样才是正经事。
“你可愿助持世明使济世?”
“啊?你说我?”廿澜指着自己的鼻子,见慧明使点头,她赶紧使劲儿摇脑袋,也不怕摇断了脖子,“再吃你们的卡波吃下去,不用众生杀我,我自己就杀自己了。”
“天性不可灭,强求不得。你只需保护持世明使周全即可,”慧明使狡黠地看着廿澜笑,慈悲的脸上多少有些老狐狸的味道,“你只要答应保护他,我就叫彼子送你离开。”
可以安全离开,外加免费送行,这么好的事廿澜能不答应么?当然不能!
当时,廿澜偷偷地笑,心想“这个慧明使真是个笨蛋,我就表面上应承了他,回去愿意做什么做什么去了,他哪里会知道?”
几年后,廿澜苦涩地笑,心想“那个慧明使真是个混蛋,他明明算到了会发生的一切,根本就是对在我连哄再诈外加威胁,我怎么就那么傻,上了当还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呢?”
几十年后,廿澜平静地笑,心想“世事果然还是环环相扣循环不已的,没有当初又何来的如今?”
当天傍晚,廿澜就再次体验了瞬移的美妙,从西域到北翰只要一眨眼,廿澜甚至都来不及欣赏一番美丽无边的戈壁滩,心里种下了小小的遗憾。
落地后,廿澜横看竖看上下看了老半天,不敢置信地指着彼子,“鼻子,你不送我去伏虎山,到这里来干什么?不会是要杀我灭口吧?”恍然大悟后,廿澜赶紧端足了架势。
彼子扫了眼廿澜随时准备迎战的样子,不屑地摇了摇头,语调和他老大一样不咸不淡,“都快半年了,他们一行人早就离开伏虎山了,这儿是蒙城翰宫外。”
她竟然吃了半年甜瓜!想到这个廿澜肚子就痛,想质问底气又明显不足,半天才随口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
彼子显然认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必要回答,转身刚要走又想起个事情,回身嘱咐了廿澜一句,“以后我会定期找你联络!”
廿澜呆呆地盯着彼子消失处的一棵大杨树老半天,然后垂下脑袋,嘟嘟囔囔地说“我看我还是先呆在这儿好了。”
彼子走后不到一炷香时间,行动快于大脑的廿澜就偷偷潜入翰宫四处寻找訇儿住处,带着郁闷不已的心情,准备先揍那小子一顿再对他说,“我是来给你当保镖的。”
结果正主还没找到,就听到有人大声地叫喊“有刺客,抓刺客啊,在那边,那棵树上!”然后立马四处灯火通明,一阵乱箭。
等混乱过去了,已经变成鸟的廿澜偷偷飞回去查看,只见她刚刚立身的那棵树上插满了羽箭。
廿澜暗暗咂舌,心想还好那天只有一个红袍小子对我射箭,回头又看了会儿刺猬般的树身,毫无愧疚地小声说“按照大胡子的说法,你一定是做了非常多的坏事,才被这么多人拿箭一起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