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廿澜终于如愿见到了訇儿,但情况和之前的预想实在差得太远,让她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她不光没能揍那红袍小子一顿,就是白给他当保镖这事儿也谈得艰难。
訇儿每天忙得团团转,廿澜很难避开别人接近他,一群人围着他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三天后的深夜,廿澜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訇儿睡觉的机会,弄晕了守卫溜到他床前,却发现怎么也摇不醒他。訇儿睡得那叫一个沉,沉到廿澜以为自己不小心给他也用了术法。
訇儿很忙,非常忙,他要带领大臣造字,翰人自己的文字。
北翰从前一直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太祖建制后曾下令仿照南方人的汉字创造过文字,但由于当时所造文字数量有限,使用又不方便,境内来自南方的文人仍然使用汉字,普通翰人百姓中识字的又少,于是造成了翰字在朝廷之外几乎无人使用的状况。
前一阵子的某日,北翰的王兀予明贤翻看着大臣们的奏章,状似无意地发了一句感慨,“我朝新造的翰字与我们的语言相差太远了,不利于在民间普及啊。”
大王此话一出,立马就有朝臣出列,建议改进文字,并列举了一系列理由,于是众臣附和,一场声势浩大的造字运动就此拉开帷幕。
訇儿虽然才从东山国来到蒙城不久,却是正统翰人中汉文最精深的一个,此时明贤一声令下,这造字重任自然无比地就落到了他肩上。
这一天訇儿回到寝宫已经很晚,躺倒床上很快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睡得正浓却忽然觉得浑身冷得厉害,迷迷糊糊地摸了把身下的被褥,竟然全都湿透了,激灵一下睁开双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脸离自己不远,褐色的双眼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就像是他给她的床榻淋了一桶水一样!
“阿轮又拿什么威胁你了,大半夜的跑到我这儿来胡闹?”訇儿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他三天没合眼了,实在是太困了。
廿澜懵了,一时忘了自己的大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我明天一定抽时间去看她,你先给我换床铺盖吧,”訇儿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又开始打架,“再找一套干净的衣服。”
廿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脑袋,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说完这句才想起自己还是变得当初在伏虎山见过的那个小丫头模样,“可能是我变化的这个人你认识,这样吧,你要是不习惯我换一个好了。”
廿澜说到做到,话说完变化也完成了,然后举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浑身打量了番,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还不忘在心底夸耀自己变化术进步神速,“这个如何?”
“阿轮?”这下轮到訇儿懵了,傻傻地看着眼前的“妹妹”,把眼睛闭上又睁开。
廿澜见訇儿半天没反应还以为他又不满意,僵硬的双手缓慢地垂了下来。她使劲儿压抑着不耐,心里默念着“不跟人类计较,不跟人类计较,”然后才不甘地说“那你来决定吧,你想要我变什么样我就变,总行了吧,”想想又觉得不保险,赶紧补充,“但是不能太丑哦,你要是敢让我变成大胡子那样的,你这保镖我就不干了。”
“你,”訇儿终于接受了自己不是在做梦的事实,思量着开口,“你不是人吧?”
“当然不是啦,我是海东青,你去年在伏虎山上还射过一箭呢,还记得不?”廿澜聪明地开始套近乎,却不知自己选错了方向。
果然,訇儿听了她的话立马跳下床去摘弓,“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你说你这人记性怎么这么差,我刚才都说过了,我是来给你当保镖的。”廿澜本能地对弓箭畏惧,双手不自觉地护在胸前。
又驴唇不对马嘴地交流了半天,訇儿终于弄明白,这个“人”是被一个大胡子胁迫来保护他的,因为他是什么“救世之人”。
“你还是先给我换床干净的被褥吧,”訇儿说完就倒在殿内的矮塌上见周公去了。
你见过鸟铺床么?我没见过,我只见过鸟蓄窝。
于是第二天早上,訇儿就真的在自己寝宫里见到了鸟窝,上面还蹲着一只鸟,金色的大鸟,非常眼熟。
那鸟双眼紧闭着,竟然还睡着了!
海东青一向警觉,廿澜虽然睡得很沉,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窥测感,几乎立马就睁开了双眼,一副准备战斗的模样,待看清何人时才尴尬地笑了笑,当然訇儿是看不出她笑的。
“嗨,起得真早,”说完才意识到对方目光不善,认真思考了下,觉得他可能是在恼怒自己占了他的床榻,这让她想起阿祖经常念叨的成语“鹊巢鸠占”,于是赶紧跳下来,讨好地说“你看,这床铺得怎么样,你这被褥真难撕,我可是花了大半夜时间,你试试,软不?”
訇儿脸都绿了,终于记起了昨晚睡梦中的遭遇,抿着嘴看着廿澜不言语,心里反复思量着她说的话。
廿澜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自己,这才发现自己还是鸟的模样,赶紧施了术法化成人,变完又想起昨晚这家伙好像说过不喜欢这个的,于是赶紧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变成你认识的人模样,可是我就见过这么几个女的,要变别的你也得先给我找个模子才行。”
“不用别的了,就这个吧。”訇儿终于开口,单手按住突突跳的脑门,来回走圈,大早上就让他接受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实在有些艰难。
“那我们现在做些什么?我知道你们人类不吃生肉,可是我不会烤。”廿澜现在还完全没领会保镖的神圣职责,就怕訇儿把自己的吃喝拉撒睡一股脑全丢给她。
“不用了,宫里饮食自有专人负责。你今日先去宫正司报道,就说是我的新宫人,”说完见雀跃的廿澜转身就要走,又加了句,“还有,你的真正来历不要再与任何人讲。”
果然,廿澜听了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訇儿只得解释,“这里是人类社会,如果被人知道你是只得道的海东青,别说是你,就是我恐怕也难逃厄运。”
廿澜一听有危险赶紧把脑袋直点,訇儿看她这副傻乎乎的样子继续头痛,“算了,你先别走,我还是叫品元带你过去吧。”
宫正司的手续,在品元的帮助下办得十分顺利,廿澜一路牢记着訇儿的交代,低眉顺眼地,温顺得像天鹅,就连高高在上的蒲坎问她的问题也基本都由品元代答了,难得地没有聒噪起来。不过当品元说廿澜家中父母双亡、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时,廿澜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品元是訇儿身边的老宫人,一路跟随他从东山国来到北翰,见廿澜一副毛手毛脚的样子不由得要多交待几句,从宫里的规矩一直讲到訇儿晚上要踹几次被子,详细无比,详细得廿澜又开始怀念阿祖。
廿澜保持着品元要求的恭敬站姿,浑身早就僵硬了,稍稍活动了下,就又招来一顿念叨,“这里可不比东山,就是世子都要时时谨慎,何况我们,稍有不慎就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理论一出,惜命的廿澜就赶紧把打到一半的哈欠给生生憋了回去,心中郁闷不已,“大胡子啊大胡子,你真的没弄错么?你家救世主怎么就托胎成了受气包呢?”
好不容易挨到品元训话结束,廿澜终于名正言顺地开始了她的保镖生涯,呃,不对,是宫人生涯。
廿澜宫人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路,没错,问路,她不敢问品元,怕又招来一顿没完没了的念叨,只得随便拉住一个形色匆匆的宫娥,“鹰所怎么走?”
被拦住的宫娥奇怪地打量了一眼这个口音怪怪的小丫头,才抬起胳膊指向自己身后,“直走,第三个路口左转,第八个路口右转,第五个月亮门上行,再四百米就是了。”
廿澜想了半天也没弄清楚,这才想起来提醒她,“能说慢点么?”抬头一看人家早就走出老远了。
只得再拉住一个人,这次是个男的。
“请问,鹰所怎么走?”廿澜学乖了,语气恭敬无比。
被拦住的人抬起头,惊喜无比地看着她,“哎呀,是你啊!你还记得我不?我是桑格,就是鹰所的那个。”
廿澜这才发现原来是伏虎山上给他解围,差点掉脑袋的那家伙,“呃,好巧。”
“你去鹰所是打算找我吗?”桑格自我感觉良好,自动把廿澜打听鹰所当成了是要去找他,也不想想人家刚才费了多大劲儿才认出他来。
“啊,哈哈,”廿澜拿出小时候被抓到逃课时的态度来,含含糊糊地蒙混过关成功,“我还想顺便看看海东青。”
“我正要去药正司,取些药品就回去,你与我一起吧,”桑格自来熟地领了廿澜朝药正司行去。
廿澜只觉得自己转来转去的似乎是在绕圈圈,头晕得厉害,她实在不适应地面观察,障碍物太多了,哪里有空中俯瞰来得直观?
“你病了么?”廿澜闻了闻自己手上的包裹,这味道有点熟悉,是什么来着?
一直大大咧咧的桑格却支支吾吾起来,“不是,是给海东青用的。”
“哦,”廿澜随口答应着,“什么病啊?”
“你又不懂海东青,说了你也不知道,”桑格说这话的时候没抬头,自然也看不到廿澜一脸的不以为然,“啊,到了。”
鹰所共有十几个宫人,桑格是专门的司鹰,他手下还有两位鹰副,十个清扫宫人。
桑格回了鹰所就招来一个鹰副,把自己和廿澜手上的药都交给了他,“每份二钱,不能多也不能少,搅拌到母鹰的粪便里,叫五个宫人帮你。”
鹰所很大,除了与别处一样有宫宇楼台,还有一块不小的林子。朝南的一片建筑没有封墙,沏了一道长长的高台,上面摆放着几十个巨大的铁笼子,大小均匀,每个笼子里都关着海东青。
廿澜见了这情景立马火冒三丈,“嗖”的一下就蹿了过去。
桑格还没交待完,忽然余光瞟见廿澜正在发疯般揪扯着海东青笼子外的锁链,赶紧跑过去一把拉住她往后退,“小姑奶奶耶,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廿澜双臂用力一挣就挣开了桑格的束缚,回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褐色的眼睛发出厉光,就像要杀了桑格一样!“你为什么要把她们关起来?”然后又扑过去掰锁链,那锁链足有她手臂那么粗,本就是要防止海东青强力冲破木笼才加上去的,廿澜纵然力气大却也对它无可奈何。
桑格被廿澜一挣,后退几步摔倒在地,身体磕在石壁上,顾不得疼赶紧大声唤人,鹰所里的其他宫人赶紧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四个人合力这才压制住了廿澜。
“不关起来怎么养啊,那还不全都飞走了?”桑格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揉着自己磕疼的老腰,心里暗暗纳闷怎么每次遇到这小丫头都要受伤呢,“你被鬼神附体了啊?私自破坏这些笼子可是要杀头的,别说你不怕!”
廿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打扮,终于恢复了平静,垂下脑袋不再说话,好像一下子用完了所有力气。
这一番折腾下来,桑格终于怕了她,再也不敢放她一个人转悠,一瘸一拐寸步不离地跟在廿澜身后,直到把她安全送出鹰所才算松了一口气。
走出鹰所,廿澜瞅准四下无人,捏了诀化成海东青飞上一棵高大的树冠,牢牢记下了鹰所位置。
当天夜里廿澜又偷偷来到鹰所,里面除了几个住人的殿里燃着灯火,一片黑暗。
笼子里的海东青见到廿澜全都雀跃起来,一副终于见到亲人的模样,有曾经在苍朗山见过廿澜的海东青叫起来,“是五格格,五格格来救我们了!”
一双双望向廿澜的眼睛里闪耀着期待的光芒。
于是,廿澜就在群众的注视中,潇洒无比的捏了个诀,口中轻呼一声“着!”,一注光直劈向离廿澜最近的锁链。
没想到那条光荣的锁链在群众的火热目光注视下丝毫没给面子,连一丝毁坏的痕迹也没有。
廿澜想伸手挠挠脑袋,动了动翅膀才想起自己又变回了鸟,只得“嘿嘿”地傻笑着说“这铁链定是被施了强大的法术,我再换一套术法试试。”
三炷香后,众海东青已经麻木,只有廿澜还在不放弃地挣扎,一道道不间断地辟着光束,精力无限。
“我头一回见到有人拿障眼法劈锁链,”身后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话,声音低低沉沉的,语调充满讽刺和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