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廿澜一惊,蓦然起飞,在安静的夜里低低盘旋,最后落在一个关着海东青的木笼上。
一个身影站在廿澜身后不远处的阑干旁,双臂抱在胸前,后背刚好挡住了明亮的月光,脸遮在阴影里显得阴沉莫测,廿澜只觉得那人一身白衣在黑夜里分外扎眼,身上的气息即使隔了这么远仍然让她觉得不爽,非常不爽!
“你是谁?”廿澜扑闪着一双大翅膀绕着他飞行了一圈,戒备地问。
这人的样子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廿澜想,要不要下手杀了他?
白衣人听了嗤笑出声,“我只是路过这里,实在无法忍受有些人太笨,同一个错误犯了八十次还不自知,好心出来提醒一下。”
廿澜怒,眼角余光看到众海东青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尴尬顿起,还好现在是鸟的样子,看不出脸红,咬牙切齿道“要你管!”
白衣人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转身,“我本来也没打算要管。”
话音落,人也不见了。
廿澜用最快的速度扑过去攻击,哪里还有人影?
廿澜撇嘴,可以凭空消失就了不起啊!装得一副拽样,跟谁学不好,偏偏学阴阳怪气的鼻子,没眼光!
眼瞅着天就要亮了,廿澜才不得不离去,与来时的信心满满不同,离开时已经用尽浑身力气的她显得狼狈不堪,但还是不忘对众海东青许下豪言壮语,“等着我,明晚再来!”
海东青们全都无言地望着廿澜,无声胜有声!
第二晚,众海东青天刚一黑便集体竖着耳朵,打起双倍的精神等待廿澜,但直到东方发白了也没见到她出现,阵营一下子就被分化,有的失望,有的轻松。
廿澜遇到了麻烦,大麻烦,脱不开身的大麻烦。
当时她正在翰宫里心不在焉地四处晃荡,心里寻思着晚上该用什么术法才能劈开那些该死的锁链,迎面走来个小姑娘,一身碧绿的衣裳,看到廿澜几步上前揪住她,恶狠狠地说“辨瓷,这回可被我抓到了,是不是又偷偷跑去前殿看阿哥了?”
廿澜一脸莫名其妙,恍惚间又觉得这小姑娘眼熟得紧,没细想就不悦地甩开被抓紧的胳膊,昨晚术法使用过度,双臂正酸痛得厉害。
那小姑娘却一点也没觉察到自己认错人,被甩开后又泥鳅般欺身缠了过去,双手揪住廿澜脸颊使劲地左右拉扯,“不知羞,不知羞!”
廿澜怒了,两臂用力一挣就把她给弹了出去,然后瞅了眼摔倒在地的小丫头,揉揉自己发疼的脸颊,仍旧不解恨,于是冲过去按住人家肩膀,使劲地摇晃,“脸是能随便摸的吗?你和我一样是女的,怎么能摸我脸?”
在廿澜漫长的偷窥生涯中,无数次在树间看到约会的海东青情侣们互相用喙和爪子给对方梳捋羽毛,从身体到脸颊到头顶,亲密无间,在她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只有情侣间才可以如此,也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另一半,在茂密的树林间,用爪子和喙轻触她的脸颊。
那小姑娘被摇晃得晕了,呆呆地忘记了反应,任凭廿澜为所欲为。
“你是什么人?赶快放开小郡主!”
俩人正僵持着,一个小宫娥从旁边的甬道上经过,看到这情景吓得失声叫喊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
一听到“刺客”两个字,廿澜立马想起了那棵作恶很多的大杨树,赶紧放开身下压着的人,准备开溜。
刚站起来就被那个赶过来的小宫娥压倒在地上,廿澜使劲儿地挣脱,以她的力气断没有挣不开的道理,但那小宫娥却不要命般死活抱住她不放,拉拉扯扯间互相看到对方的脸,俩人一下子都呆掉。
“你......怎么长得和我一样?”
廿澜知道她遇见谁了,可惜知道得晚了,她被抓了,关进了天牢里。
北翰的天牢当真牢固得很,狭小的囚室里根本就没有天窗,别说是只海东青,就是只麻雀也飞不出去。
天牢里的饭很难吃,比高昌的卡波还难吃,正因为如此,廿澜的悔过也比高昌那次要诚挚得多。
离开大牢已经是三天后,当时廿澜刚吃了早餐,忽然有人打开牢门叫她跟着走,廿澜照做了,然后就看到了訇儿。
訇儿站在牢门外,还是那身暗红色的骑装,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打在他身上,整个人金光闪闪的,看不清表情,廿澜站在阴森森的天牢内,远远地望着他就觉得温暖,当时她想,多么久违的阳光!
从此廿澜就与阿轮结下了仇怨,彻底告别了游手好闲,整日里忙忙碌碌地,因为她现在不光是訇儿世子的宫人,还是阿轮郡主的近侍,每日里两头来回跑,能不忙么?
从天牢出来的当天下午,廿澜就被阿轮叫到身边,被告知以后每天都要到她跟前听差,廿澜自然不愿意,阿轮就说“哪天要是让我发现你没过来,就亲手砍了你脑袋!”
于是从第二日开始,惜命的廿澜天天都勤快无比地出现在阿轮寝宫里,被指使着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勤快得就像颗停不下的陀螺。
阿轮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折腾廿澜的机会。
某日外出闲逛,阿轮郡主说,这马一点儿也不听话,廿澜你回宫去牵我的枣红马来,要快,一炷香时间;某日走在翰宫内,阿轮郡主说,这儿景色真好,廿澜你赶紧给我架座秋千,高一点,我荡起来要能够看到宫墙外的风景;某日宫中晚宴,阿轮郡主说,我晚上要献唱,廿澜你去打听一下几位格格都准备表演什么,要详细些,包括穿着打扮在内。
不过阿轮的便宜只占到了表面上,背地里吃足了闷亏。
廿澜可不是个好脾气的,时不时地便要捣乱报复一下,以解心头之恨。比如那日,阿轮郡主一向温顺的坐骑忽然就性情大变,硬是把她给摔到了地上;比如那回,阿轮郡主荡秋千荡到最高处时愣是被树枝绞住了裙角,挂在空中半个多时辰才被几个宫人给弄下来;再比如那次,阿轮郡主为大王和王后献唱,结果一开口却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在场的众人嘴巴全都张得像塞了鸭蛋一样夸张。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廿澜到北翰已经月余,寒冬已经远离,树木开始抽芽,远远望去,柔软的枝条间一片新绿。
若不是品元时不时地给她分配些任务,廿澜几乎就要淡忘了自己来北翰的初衷。
訇儿总是很忙,每日里早出晚归着,奔波于文华殿和寝宫之间,然后每隔几天去探望一番阿轮。
三月初,北翰王兀予明贤携群臣及翰宫诸人再次住进了毡帐,大伙儿直奔春季捺钵地——沿柳湖。
北翰捺钵阵势浩大,毡帐一路走走停停,每日近晌午拔营,太阳刚卡山尖便又要扎寨,如此这般,行动自是缓慢得如同百岁老妪,终于在离开蒙城的第十五日抵达了目的地。
沿柳湖位于蒙城东南五百里的钧山之中,钧山山系庞大,周围几百座山峰连接成片,群峰个个俏丽挺拔,山间多湖泊,其中有一处大湖,绵延百里,周遭柳树成林,景色绝美,故而得名沿柳湖。
廿澜力气大,几番拉扯捆绑便将高大的毡帐固定好,算算时间还不到半炷香,这番潇洒引来同帐的几个小宫娥一阵喝彩,于是她得意地朝僵立在一边的辨瓷扬了扬下巴,辨瓷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然后就“哎哟”一声痛叫,原来是被隔壁营帐抛出的绳索砸了脑袋。
出行以来,廿澜的大力气给她迎来了好人缘,除了辨瓷几乎每个人都对她甜甜的,廿澜所在的毡帐共住了二十几个人,隶属于各个大帐。
因了那次刺客事件,廿澜和辨瓷便一直互相看着对方不顺眼。
辨瓷见了廿澜总是很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却很困惑为何每次这样做了一转身不是摔跟头就是撞脑袋;廿澜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反正让她不爽的人她都要想办法报复回去,算来算去怎么算她也不是吃闷亏的那一个。
廿澜偷笑着一路小跑进帐,开始安置自己的东西,她物品不多,无非就是几身宫娥的换洗衣裳。廿澜一直学不会叠衣服,不过她人缘好,总是有人愿意帮她,就比如眼下。
细岚一件件把廿澜的衣裳叠好放到她枕头下,然后微笑着抬头问,“这回可记住了?”
廿澜只知道挠着脑袋“嘿嘿”地傻笑,她做人才几天,手指根本就不灵光。
正说笑得热闹,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廿澜刚想起身出去看个究竟,忽然就是一阵天翻地覆,毡帐竟然倒了。
意识到有危险的那一刻,廿澜本能地想要张开翅膀,还不忘拉紧身边的细岚,等弄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人而不是鸟时已经来不及,两个人都被压趴下摔到了地上。
这毡帐虽然不大,木条编制而成的帐壁再加上毡毯,重量却着实不轻,廿澜只觉得老腰断成了两截,想动一动都办不到。
毡帐外的人快速地清理着混乱的现场,费力地往外扒拉着压在下面的两个人。
廿澜没想到她重见光明后眼前出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辨瓷,辨瓷也没想到会看到她一般,僵硬着两只手不知道该上前拉她还是收回去,廿澜保持着脑袋上扬、身体半倾、肚子下还垫了块木板的高难度姿势,眼看着辨瓷从自己身前走开,到别处去了。
不过,这次辨瓷既没摔跟头也没撞脑袋,因为廿澜的动作难度实在太高,再也追加不了其他的。
毡帐被吹倒的原因是搭建位置错误,选在了上风口,二十几个小宫娥并排站在一处,蒲坎威风凛凛地训斥着,“谁给你们胆子,私自动手搭建的?”
二十几个人谁都不说话,只能听到背后的呼呼风响。
“不说的话,就一人十鞭子,都给我送到刑正司去!”蒲坎说完要走。
“总管大人,”忽然有人出声,声音细细小小的,若在平时廿澜一定觉得惹人怜爱,那是不久前还在帮她叠衣裳的细岚。
风很大,细岚用她柔弱的声音继续说“大人,我知道,是廿澜!”
蒲砍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是吗?”他又看向其他宫娥,“她有没有说谎?”
众人仍旧迟疑地互相看着,半天才有人陆续点头称是。
廿澜被带去刑帐前偏头,细岚一直垂着头,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
其实在细岚开口前,廿澜是打算承认的,她不喜欢拖累别人,更别说人类那点把戏原本也上不了她,然而细岚开口了,那让她感觉不舒服,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舒服。
廿澜被带到刑正司,她当然没挨鞭子,因为行刑的人还没动手就手脚抽筋倒在了地上,再换一个人还是如此,最后整个刑正司的人全都心有戚戚,认为这小丫头定是有狼神保佑,是绝对不能伤害的,于是草草地敷衍了蒲砍,大摇大摆地把廿澜抬出了鞭刑帐!
反倒是细岚,没过多久就犯了忌讳——祭祀狼神的香案看守不力,实打实地挨了五十鞭子,一直卧床半个多月,终究没熬过去,死了。
蒲砍倒是没怎么样,就是某一天夜晚不小心掉进了沿柳湖里,三月的湖水冰凉刺骨,他第二天就病倒了,之后很长时间再也威风不起来。
说来也怪,这两个人的事情是同一天发生的,但是没有人把它们联系起来。
那天刚好是塌帐后的第三天,廿澜结束禁足迈出刑正司的第一天。
廿澜在刑正司关了三天,北翰王出猎竟然带着全班的刑官,还有专门的刑帐,鞭刑帐和禁闭帐便是其中两个,所谓禁闭帐不仅仅是黑乎乎的营帐那么简单,里面老鼠满地跑,若是在夏季据说要虫鼠蛇蚁俱全,就是没有食物。不过这可难不倒廿澜,小日子过得悠哉悠哉的,老鼠不就是食物么?想到美味的蛇肉更是馋得口水直流,就是有一点不好,和天牢一样,这里也见不到太阳!
关进禁闭帐的第二天傍晚,廿澜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里,眼瞅着透过缝隙照进帐里的昏黄光线越来越暗,忽然听到营帐外有人在和守卫讲话,那声音耳熟得很,是辨瓷。
过了不久,帐门悄悄开了个缝儿立马又重新阖上,廿澜好奇地走过去,然后摸索着从地上捡起一条烤羊腿,竟然还有一点温度。
三天后,廿澜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毡帐,众人看她的眼神不再像当初那么清澈,隐约地带了些忐忑,廿澜恼恨她们的不义气,再也没有主动与众宫娥们讲过话。
廿澜与辨瓷的关系开始突飞猛进,连阿轮都奇怪地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成一国的了?”从互不对盘到亲密无间,这两人只用了一个夜晚,就是廿澜走出禁闭帐的那个夜晚。
那天廿澜回到自己帐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辨瓷,然后拉住她往外走,“我想和你谈谈。”
那个夜晚,天上的星星很亮,两个十几岁的小宫娥身上穿着薄薄的衣裳,手拉着手坐在湖畔的枯草丛里;春风料峭,她俩不时地搓着手掌,身边柔软的柳枝迎风舒展,不时吹拂到脸颊上,痒得人直想打喷嚏;不远处的沿柳湖里,鱼儿时而欢快地跃出水面,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挂在枝头的一弯新月很亮很亮,却丝毫不能遮挡住星光。
沉不住气的廿澜最先打开话匣子,“你对我好,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辨瓷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欺负我了?”
廿澜这才想起自己做的坏事都是背地里的,于是马上改口,“我是说以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我一定帮你揍他!”
辨瓷“扑哧”一声笑了,廿澜也笑了,却是“嘿嘿”的傻笑。
于是,前嫌尽释,无话不谈。
那个晚上她们两人都讲了许多,廿澜讲了在极北之地和高昌的见闻,还在心底偷偷地为自己不能告诉辨瓷自己的真实来历而道歉;辨瓷则告诉廿澜她是个孤儿,郡主一家待她很好很好。
两人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以致到后来廿澜再回想时已经记不清,有些事情究竟是这个晚上知道的,还是来自后来那些个与辨瓷独处的夜晚?
她只清晰地记得这个晚上的星光,真的很亮,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