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特吓了一跳,“您……您的眼睛……”
“我是个瞎子”,那人呵呵一笑,似乎瞎的不是自己,“可我不需要眼睛——我是乐师,宫廷乐师。”
“那……您是怎么谱曲的?”
“用这个”,乐师拿起一枚针,“我用心灵去谱曲,所以我的曲子最动听;同样,我用心灵去识人,所以我直指他的内心。只有内心才能代表一个人,外表只是一个壳,或者,只是一个圈套。”
乐师的话果然也有直指内心的作用,华特不由得提起了兴致,“您凭什么认为我不是个小孩?”
“你的第三句话表明了你的内心”,乐师闭上了他那双可怖的眼睛,“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是一种感觉,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它。”
华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第三句话,应该是“这是您家么?您是怎么把我从水沟里捞起来的?”这句话就能表明自己不是个小孩?真有点匪夷所思。
“小孩不会那样说话”,乐师在背后摸索了一下,拿了一排竹管出来,那竹管并列连在一起,长短有序,周围用一个木架框住,涂上了一层烤漆,看上去相当精美。
“这是……排箫?”
“噢,你居然认得这种乐器,更表明你不是个小孩”,乐师拿起排箫在嘴边试了下音,“很久没用排箫演奏过了,你想当一回我的听众么?”
“那太好了,我感到很荣幸。”虽然对方看不见,华特还是点了点头。
空灵的乐音响起,舒展沉浮、澄澈清明,似从最悠远的时空深处飘然而来,闭塞的房间已不再成为阻碍。华特感受着这宛若绸缎般轻柔舒缓的飘逸,仿佛化身为一只轻盈的飞鸟,在寂寥的夜空俯瞰大地的容颜。
乐师的演奏兼长笛、铜箫、萨克斯的悠扬、婉转和不羁,这曲旷世绝俗的雅奏,将人带入馥郁芬芳的天境,触动了华特悲泣的心灵。它像是久违的知音倾吐着心事,又如一位翩若惊鸿的绝代佳人,在她淡然的凝眸里,透出抚慰的光。
一曲奏罢,华特仍沉浸在绕梁的余音内,不可自拔。乐师抖抖排箫,用绒布将箫管仔细擦拭了一遍,之后将排箫推到华特面前,微笑着说:“你来试试。”
“我?”华特清醒过来,有些局促不安,“我从没碰过这个。”
“这里没有别人”,乐师敲敲排箫的管子,“在十多年前,我也没碰过。倘若我一直不去碰它,你今天就不可能在这里见到我。”
“嗯,您说得对,是我矫情了。”华特拿起排箫,凑在嘴边吹了一下,声音暗哑,远远谈不上好听。
“你应该正确使用你的肺。深吸气,但别吸太满,吹时用力均衡,别太轻,更忌猛。”
华特照做,吹出了第一个悦耳的音符。
“很好,请继续。吹什么乐曲都行,在乐章段落时换气。”
“吹什么好?”华特想了想,以他现在的心境,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首凄美绝伦的排箫曲。华特又试了几个音,断断续续地吹奏起来。
华特技艺生疏,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一连吹了好几遍,才能勉强连接完整。费尽力气吹到结尾,华特已是额头见汗,头却不怎么疼了,当下恭恭敬敬把排箫平放在桌上,“抱歉,愧对了这么好的乐器。”
“别这么说,我刚用排箫的时候,花了好些时间才有这水平”,乐师五指交叉,食指在手背上敲着节奏,似在回味刚才的旋律,“我没听过这首曲子,听起来非常动人,有草原落日的气息,也有孤寂深沉的心境。它有名字吗?”
“孤独的牧羊人。”华特回答。
“这名字很贴切。我想在其他人面前演奏这首曲子,你不介意么?”
“当然不。您吹奏起来,一定比我动听百倍。”
“那只是现在”,乐师拍了一下手,一位仆人走了进来。乐师吩咐那仆人:“弄些糕点,我想这位客人已经饿了。”
“您真周到”,华特将排箫推过去,“谢谢您的款待,更要谢谢您的指教。”
乐师却又把排箫推了过来,“‘谢谢’这个词应该我来说,为了答谢你的赠曲,这副排箫送给你。”
华特想起那句话——“长者赐,不敢辞”,于是又道谢一声,将排箫拿在手中,轻轻抚mo,感受着烤漆细滑的质地。
“你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看得出来你遇到了麻烦。我不想打听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想告诉你,人世路长,没有过不去的坎。”
“人世路长……”华特黯然,“也许我活不了几年了。”
“为什么?”
“我的身体有问题,尤其是肺。”
“谁说的?”
“维克多,皇帝陛下的老师。”
“噢,维克多——依拉尔杀人王,本世国师。”
“您认识他?”
“在宫廷会上见过几次——当然,应该说他见过我几次——他身上的气息让人印象深刻。”
“他的判断很准确,是吗?”华特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希望乐师做出否定的回答。
“不错,他的眼力很好”,乐师的回答让华特一颗心又跌入了谷底。
仆人端上了糕点,华特腾出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乐师感到了华特的悲伤,沉吟片刻,皱着眉说道:“不过,似乎不全是这样。维克多用眼睛看,我却用心灵看,刚才你吹奏了一段,的确表明你的肺有问题,但好像又有一种复杂难明的力量修补了你的身体,你应当不至于短寿。”
华特眼睛一亮,抬起头来,“您有依据么?”
乐师摇摇头,“没有依据,那只是一种感觉。你上次得肺病是什么时候?”
华特回忆了一下,那还是在回奥玛之前,在吉卜里岛礁捞起大域图之后的事。“我在南方的海面上得过肺炎,有好几个月了。”
“怎么治好的?”
“我也莫名其妙,一觉醒来之后就好了……”华特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吞了摄魂珠以后自己昏了过去,醒来时肺炎就痊愈了……那只有一个解释——将军!华特全身微颤,一定是他!是他造就了现在这个华特,不仅仅是精神,还有身体!
华特的思绪顿时陷入狂乱,“将军说他本来可以占用我的身体,又说在我脑中留下了他的记忆,既然如此,那他是否也会改造我的身体?为什么我查不到这段关于改造的记忆?……如果真是这样,仁爱而无私的父亲啊,我该怎么感谢您……”
“你想到什么了吗?”乐师听到了华特粗重的呼吸,一句问话将华特拉了出来。
“我不确定”,华特抱住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太怪异了,我想您不会相信的。”
“我不需要探听你的秘密,只要你不再消沉,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乐师微笑着说。
“由衷地感谢您,是您提醒了我”,华特站起身来,向乐师行了个礼,“不,应该说,是您拯救了我。”
“拯救?噢,我可不是神。除了神以外,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受教了。我虽然视力良好,但您的目光比我要透彻许多。”
“这不是透彻,这是共鸣。在我失明的时候,我也消沉过,甚至想到了自杀——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我虽然看不见了,但我还能听,还能嗅,还能品尝美味的食物,还能演奏美妙的音乐……我完全可以幸福地活着。”
“当神为你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华特脱口而出,只感到眼前豁然开朗,随即心潮澎湃而无法自抑,他又想到了将军的那句话——“这也许会花很多时间,也许会遭受种种难言的痛苦,但却是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的确,不经历风雨的洗礼,又怎会见到靓丽的彩虹?
“‘当神为你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话说得真好,我记下了”,乐师拿起针来,在羊皮纸上刺下了这段盲文。
“您是位伟大的乐师,我想,遇到您也许是赛斯神赐予我的机会”,华特拿起排箫,“打扰你这么久,我也该走了……对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名字只是个代号,我也同样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要去哪儿?”
“回心灵的起点,去追逐我的梦想。”华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