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背上妈妈给我缝补的哥哥用过的旧书包进入小学后，我同一群幼稚顽皮的同龄人以好奇的眼光看社会，对所闻所见的发生在社会上的事，一律以“好”“坏”二字为标准来评判。50多年一晃过去了，儿童时代那次撼动人心为我们所津津乐道的人和事，依然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当年就读的小学位于西亭街，大门外有一堵齐腰高的围墙。一旦下课，大家都围着墙根晒太阳，有时还排成一条长龙，玩起相互挤压取暖的游戏（福清民间俗称该游戏为“挤挤烧”）。小个的同学因身单力薄，往往中途被挤出长龙队伍淘汰出局，而牛高马大的同学不但可在“挤挤烧”游戏中独领风骚，或长期占有上好位置，还可凭着超常的力气跃上墙头，瞭望校外景象；小同学只能站在里墙下边，看着墙外路上走过的一拨拨行人。但最为惹人注目的有对面春来四姆小食店里油炸海蛎饼和芋的热闹场面，香喷喷的气味从近在咫尺的对面店里飘了过来，直钻鼻孔。让我们垂涎欲滴，让我们望眼欲穿。而我们小孩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路人进店购买，虽然获得可鼻可目的快感，但总伴有一丝没有口福的失落感。
在我们上小学的年代并非人人丰衣足食，不单我们小孩如此恋食，就连大人都在为提高生活水平而殚精竭虑。当时有手艺的人被合作社雇请，入社后依然干老本行，收入还可以。而绝大多数人依然从事农耕劳动，为了克服家庭困难，几乎家家户户都饲养家禽家畜，以其收入来添贴家用。
社会上人和事五花八门，在饥饿中，“不知礼节”的偷鸡摸狗的事在民间也难免时有发生，我们也时有所闻。
我班有位同学叫夏生，他的父亲就因有制饼手艺而加入供销合作社，并在其中担任一官半职，成为一名公家干部。他有高高的身材，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人前一站，总给人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蓝色的中山衣胸前口袋插着一支钢笔，一眼望去，便知他绝非农民，而是一个地道的高人一等的“工作人员”。他在外地合作社工作，每星期只回家一次。夏生兄妹都在上学，家里只有一个漂亮能干的母亲照顾他俩。在那食品短缺的年月，除了一日三餐做饭外，另行下厨煮食的机会很少，剩下的就是缝补浆洗衣服这类工作。相对于别的农家主妇所要面临的日常做饭、喂猪、洗衣、带孩子、农忙送饭、甚至下地干活等一系列繁重的家务劳动而言，夏生母亲的家务事稍显轻松。正因难耐清闲寂寞，夏生母亲平时经常与邻居三婆来往。尽管三婆为人心术不正，可相处时间一久，不知怎的，她们之间竟有了宛如母女般的感情。
夏生在班上是个“小灵通”，他家与学校仅有一个瓦砾场之隔，充其量也不到20米。地缘上的优势，更有利于他了解街谈巷议。大凡西亭街周边发生的事情都由他来发布和解读。
一天晚上，20米内的夏生家门口，突然传来吵闹声。那是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喊天哭地的叫骂声。悲凉的哭声惊动左邻右舍，我们几位学生闻声也悄悄走出校门，挤进围观的人群。
原来叫做六嫂的家中的母鸡被人偷抓走了，六嫂说她上街购物前母鸡还在，而且她家母鸡从不走远，只会在近处觅食，她从离家上街到回来也才10来分钟，这只鸡肯定还在附近，但究竟鸡藏于何处，六嫂心中不是没底，她怀疑是三婆和夏生妈所为，因为据一位邻居说，前些时候那位邻居还听到有人拿着米在呼叫母鸡的“珠珠”声。
六嫂在夏生妈和三婆家门口哭骂不已，是想通过骂街让盗鸡者自动放鸡。没想到小偷铁石心肠，毫无恻隐之心，自然也盼不来放鸡迹象。凄厉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在街衢巷道上空久久回荡，招来小学更多的学生和邻居男女老少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三婆躲在家中一声不响，而夏生妈走出家门当众声明并对天指誓：自己绝不会干这种偷鸡丑事，夏生妈一心在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极力想证明六嫂是在凭空诬人，丢了鸡不去找，反倒冤枉起邻居来。围观群众对夏生妈一番解说将信将疑：“夏生妈不至于如此缺德吧？”
夏生下午一直在校上学，对家里和邻居因一只鸡而催生的轩然大波实在一无所知，他与我们是同时到达吵闹现场，在毫不知情情况下，他只是耐心听取各执己见的辩词，并劝自己的母亲保持克制少说两句……
月亮升上了天空，大家都还不愿散去。
夏生爸从10里外的供销社赶回家中，他回来不是为了袒护妻子，也不是为了抗击外人辱骂，而是要澄清事实真相。他在妻子和邻里间能否端平一碗水，众人正拭目以待。
他果然不负众望，他相信老实巴交的六嫂，他听出妻子前言不搭后语的破绽，为了尽快让真相大白，他同儿子夏生先行搜遍自己的家，在一无所获后，又来到三婆家，三婆独自一人居住在单门独院里，见到夏家父子来访，心知肚明偷鸡一事难以瞒天过海掩人耳目。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坐在屋角。夏家父子进门后才掀开一口缸，就轻而易举地找到母鸡。三婆见状，忙狡辩：“那只鸡是夏生妈送到我这里让我过目，征求我要不要买；如果我不买，她就要。”
夏生爸显然不听她的谎言，瞪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们整天在一起勾勾搭搭，是干不出什么好事来的。”他抱了鸡，来到家门口场地上，当众把母鸡递给六嫂，让她辨认。六嫂见到自家母鸡找回了，她很感动。六嫂谢过了夏生父子，抱回了受惊的母鸡，一场邻里风波平息了。
夏生妈自从看到丈夫归来时气势汹汹敢作敢为的模样，便知大事不妙，偷偷溜之大吉，躲在家中，不敢露面。
我是夏生的同学，为夏生爸和夏生的坦荡无私的举动而感动，也为夏生妈巧舌如簧口出谎言偷人东西的行为而深感鄙夷和羞愧。
当我第一次抓拍到这幕有声有色动人心魄的闹剧镜头时，我不能不感到震撼。言与行、情与理、真和假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情景竟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我开始用少年纯洁无瑕的心思去反复琢磨、用心品味人世间的真善美和假恶丑。
自那以后，凡涉及“大义灭亲”“家丑不可外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乌鸡母疼乌鸡仔”（福州方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诸如此类思想内容的两难抉择时，我总想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发生在小学围墙外的那一场坦坦荡荡平定风波的往事……
2010年9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