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爸爸张冀牖在1938年10月13日离开了他爱的十个儿女，离开了他爱的世界走了，走得那么远，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元和姐的一封“父逝，告弟妹”的电报，让逃难在各地的九个儿女失去了人间最伟大的爱。从大姐元和到五弟寰和都不在爸爸的身边，他的身边只有最小的弟弟宁和。那时七弟只有12岁，在爸爸身边尽了孝道，做了灵前的孝子。七弟在一封给我们的堂妹旭和的信上说：“我有九个极好的姐姐哥哥。”我们九个姐姐哥哥要感谢他——我们极好的最小的小七弟，为我们尽了孝道；我们也感谢我们的继母韦均一给了爸爸临终的安慰！
爸爸不但爱我们十个子女和家人，他也爱他人、爱世界。他办过幼儿园，办过专收男生的平林中学，最后全力办乐益女中。那时他不过32岁。要不是卢沟桥事变，还会一直办下去。从1921年开始到1937年办了整整17年。
我总是想爸爸最喜欢我，从几件事上可以看到。我是“快嘴李翠莲”，爸爸出问题、出谜语，不管猜得对不对，我总是抢先第一个回答。爸爸讲苏东坡的故事最多，我记忆中就有四个，下面举两个例子。
苏东坡有一位和尚朋友叫佛印，是一位有学问的和尚，这和尚可不吃素最喜欢闯席，不请自去。东坡先生有一次瞒了佛印邀请几位朋友，坐了小船在月夜里大摆筵席，朋友们都是作家文人。吃饭时都吟诗作赋，饮酒时必须行酒令。苏东坡第一个行令，他的令是“浮云散开，明月出来。天何言哉，天何言哉！”第二位说的是“浮萍拨开，游鱼出来。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第三个人的酒令，我忘记了。第三个人的话音未落，船舱板被掀开，光头佛印伸出头来，哈哈大笑着说：“船板顶开，佛印出来。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佛印一次也没有失去喝酒的机会。
还有一个故事是文字游戏。苏东坡姓苏，那时苏是繁体字“蘇”。有一次苏东坡烧了鱼，正准备吃的时候，馋嘴佛印又来了，老苏慌忙把鱼盘放在草垫上盖起来。佛印坐下来就问：“老苏，你这个姓有两种写法，一种是把草字头下的鱼写在左边，一种是把草字头下的鱼写在右边。”苏东坡说：“这两种写法都可以。”佛印又问：“现在有人把鱼字写在上面也可以吗！”苏东坡回答：“那不可以，不成一个字了。”佛印说：“既然不可以，那就把鱼从草垫上拿下来吧，让我们大家吃！”
关于四书五经中的故事爸爸讲的很多，我们那时年纪小，不一定理解。以下的故事谈的是《诗经》，爸爸把诗祖宗《诗经》请出来了。
爸爸说的是东汉经学家郑玄（字康成，127—204）的故事。他说，郑康成对四书五经滚瓜烂熟，不但注解《诗经》，还注解过《论语》、《尚书》等书。他家的丫头也能用《诗经》上的词语对话。有一个丫头做错了事，主人罚她跪在院子里，另一个丫头问她：“胡为乎泥中？”跪在地上的丫头回答说：“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七七事变”，我家避难在成都，我在街上看见一家招牌“诗婢家”，是一家裱褙店。我恍然大悟，记起了这个故事。
我爸爸的书真多，旧书、新书、杂志、大报、小报，还有唱片，不仅书橱、书架上有，地板上也都是书。孩子们可以自由地翻看，我们姐妹都喜欢乱翻书。我家有四个书房，我们三姐妹有冬、夏两个书房，爸爸和大大有芭蕉院内外两个书房。爸爸的小书房也是我们学昆曲的地方。
我喜欢乱翻诗词一类的书，11岁时，有一天爸爸问我：“小二毛，你喜欢诗词，你对古人的诗词，喜欢哪一个？”我知道他问的是李白、杜甫，我回答：“我喜欢纳兰性德（1655—1685）。”这个回答大大出乎爸爸的意料。爸爸好高兴，马上就把《饮水》、《侧帽》词的小本子给我。他说：“性德是性情中人，很可惜31岁就死了。这样的才子历史上也少见。”
我总觉得爸爸在儿女中最喜欢我，可是当我十三四岁时，很不喜欢爸爸。为什么呢？我的人很瘦小，当时苏州只有一人坐的人力车，不是可以坐两人的三轮车。爸爸一出门，喜欢捎带着我，他一上车，交起腿来向后坐，留下前面的地方说：“小二毛，来！”我八岁从上海到苏州，一直到十三四岁，都是这样跟爸爸坐一部车子出门的，可是12岁以后，还是这样，我就不高兴。
有一天，爸爸躺在躺椅上，要我替他篦头，篦着篦着他就睡着了。我不耐烦，我要气气他。我拿篦轻轻打他的头，他醒了：“小二毛，为什么打我？”我说：“我不跟你出门，我不跟你坐一部车子！我要打你！”爸爸抓抓头：“小二毛，好厉害。我不打你，你倒打我。”我说：“就打你，就要打你！”爸爸说：“好好好，以后让你一个人坐一部车子，好不好！”父女两个哈哈大笑。
爸爸过世已经60年了。我再也听不见“小二毛，来！”这样慈爱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
1998年12月10日
我的弱小的生命，像大海中的一滴水；像早上大雾中一缕细雾；又像我们小时候，轻轻一吹就可能破的“滴弄”；更像“摇漾春如线”的一根游丝。可是我的小神经，却像电流一样，轻快又健壮地活动到现在88个春秋。
好奶妈，我不知道她的姓，更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我一生下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她是一个羞怯的乡村少妇，丢下她壮健的女儿来哺养我。而我却是一个人世间最难哺养的早产婴儿，我在母亲肚子里，不耐烦地呆了七个多月，就急急到了人间。可我是一个生下来不声不响、不哭不笑的人。多亏好心的人们救活了我，就是现在，放在氧气包里可能也救不活。
我的奶妈有乌黑、深情的大眼睛，那么温和慈爱；她有不高不矮的端正的鼻子，但是在喂奶的时候，总要避开我的脑门；她粗大而又柔软的手轻轻地拍着我，她的嘴里唱的是叫我进入神仙世界的催眠曲。我是她胸前的小袋鼠，遇到一点叫我害怕的事，我就躲到她的怀里，像小袋鼠进入妈妈口袋里一样。只要她搂着我，我就感觉到平安无事了。虽然她刚来的时候，只是为了钱。可是当母亲把责任交给她的时候，我就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
她不让太阳晒我的小脸，也怕微风吹我的柔发。她之对我像合肥乡下一首民歌：
高楼高楼十八家，打开门帘望见她。粉白脸、糯米牙，板子鞋、万子花，大红袄子四拐揸。回家去问我的妈，卖田卖地娶来家。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寒了她；头顶又怕跌了她，嘴含又怕咬了她；烧香又怕折了她，不烧香又怕菩萨不保佑她。
我的奶妈对我就像小伙子爱他新娶的媳妇一样。
辛亥（1911）年，革命的时候，我22个月，我们全家20多口人，由合肥龙门巷，坐船到了上海。先住麦根路，后住铁马路图南里。
我在三岁前，生过无数次的小儿惊险疾病。我好哭，也许是为了我生下来十个小时都不吭声的缘故，所以我得痛痛快快地哭。早上天不亮、鸡未叫我就哭了。除了厨子喜欢我，可以请他早起做早饭外，许多人都不喜欢我。人人都喜欢胖乎乎、一逗就笑的孩子，谁喜欢我这个瘦骨嶙峋、一逗就哭的孩子。我那时不在乎，我有奶妈的爱足够我享受。
我三岁半的时候，正是除夕，两个奶妈带我和三妹（她比我小14个月）向长辈们辞岁后，回到我们楼上小绣房来。两个奶妈讲故事，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美丽的故事。
乡村姑娘多在“腊八”（阴历十二月初八）出嫁。而老鼠在除夕嫁丫头。
有个小旗小伞的仪仗队、小锣小鼓叮叮咚咚热闹着呢！前面有几十抬箱的嫁妆，比我们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还要小。新郎小老鼠穿着马褂，骑着小白马，马头上还有红绒球，好气派！最后有一顶小花轿，八个穿着红背心的小老鼠抬着，里面坐着新娘，她头戴小凤冠，穿的是小霞帔，手里拿着盖头的大红绸手巾，美着呢！
我听了着了迷，就问：“今天晚上我能看见吗？”我的奶妈神乎其神地说：“当然看得见，我们现在应该给小新娘送礼才行。它们会来收礼的！”两个奶妈办来的礼物是：糕饼和瓜子花生，每个糕饼上都插上绒花。最有趣的是一朵红双喜的绒花。我刚在方块字上认识一个“喜”字，这是两个“喜”字并在一起，我爱上了这朵红双喜花。三妹的奶妈胖，她搬了椅子，再加上一个小板凳。我的奶妈爬上凳子，把礼物放在橱顶。这晚上我要看老鼠拜堂，不肯睡觉，奶妈好不容易把我哄睡了。
过年的几天，家里很热闹，亲亲眷眷、老老少少都互相拜年。还有许多好玩意，我把老鼠嫁丫头的事情给忘记了。一天晚上，我快睡觉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些多情的小老鼠拜堂没有？收了我们的礼物没有？埋怨奶妈那天骗我睡觉，没有看到有趣的场面。奶妈给我闹得没办法，她匆忙把小凳子加到椅子上，爬上去拿礼物，最后她拿到的是一个插红双喜的馒头。奶妈好喜欢，一面笑一面下来。不想凳子没有放好，她跌了下来。这下把腿摔坏了。我当然大哭，直到哭倦才睡着。
第二天，我奶妈回乡养伤去了。从此，我就再没有见到我那好奶妈。
今天，我已经是88岁的老太婆了。我的血液里还依稀有她的乳香。我是多么对她不起。没有她的三年多的哺养，我也不能活到今天。
奶妈一走，我不但鸡未叫就哭，半夜惊醒的时候也哭，“无事阑干”也哭。尤其看到红双喜花，更是哭得无了无休。后来红双喜花被带我的窦干干藏过了。
我一生就爱红双喜。会剪纸的时候，剪的是红双喜；后来在北京昆曲研习社演出的时候，如果我演丫头，我必定在鬓边贴一朵红双喜花。
1977年4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