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时,我们三个大的女孩子(元和、允和、兆和)都住在苏州寿宁弄,四妹(充和)在合肥。苏州的三姊妹最喜欢玩洋娃娃。替娃娃做帽子、小鞋和衣服,绣上花还加上花边。
头一天,在亲戚家吃了喜酒回家,三姊妹便商量着如果能找一对真娃娃做新郎新娘,该多么有趣。大弟宗和那时五岁,小圆脸,小高鼻,虽然有点“坎脑袋”,可是一对甜甜的小酒窝最讨人喜欢。因为我们父母有了四个女儿后,才有了第一个儿子,拘管得紧,所以大弟十分腼腆,羞答答的像个女孩子。二弟寅和四岁,生得胖乎乎的,一双大而圆的乌黑的眼睛,有时会有一股蛮劲,倒真有大男子气概。
第二天,我们三姊妹把两个真娃娃——大弟和二弟——领到母亲的后屋。说服大弟做新娘,大弟拗不过,乖乖地答应了。大姐是化装能手,好在这屋子有的是母亲的胭脂、花粉、梳子、刨花。搽粉点胭脂后,就开始梳妆。男孩子头发短。任你刷多少刨花水,用多少大红丝线也揪不了一根朝天的辫子。刨花水都流到大弟眼睛上了,他眼睛挤呀挤呀的,拿小手要揩眼睛。我赶忙说:“不要动。”我用小手帕轻轻拭去他眼睛上的刨花水。大姐急得一头汗,我和三妹干着急。幸亏母亲扯了几条大红头绳,大姐才梳成了几条朝天辫子,戴上了绢花和福字绒花。一条红兜巾是早就预备好了,大弟穿上了我过十岁生日时穿的粉红上衣。可是没有裙子,哪像新娘?三妹去央求母亲给了条花绸大手帕,她出名的粗手粗脚,姊姊们老是嘲笑她绣花时,把线疙瘩打在面子上。三妹逞能把花手帕塞在大弟裤带上。这是一条稀奇古怪的裙子,只有前幅,没有后身。小新郎只在旁边捣乱,闹着也要穿花衣服。我们哄他,男人是不穿红着绿的,他也就算了。
二弟有个“干干”郭大姐最会凑趣,她嘴打锣舌打鼓把这对小夫妇送到了后堂。大红地毯已铺在地上。家里人闹闹嚷嚷地都来了。拜了天地后,郭大姐嘴里唱着“小小秤杆红溜溜,我替新人挑盖头”。大家嚷着看新娘子,新娘子笑了。
大姐说:“该向爹妈行礼啦!”新娘子已经伶俐地跪下了,小胖新郎却被人闹呆了,三妹莽撞地推新郎一下,新郎这才跪下,还压住了新娘的裙子。新娘一站起来。低头一看,美美的裙子没有了,这算什么新娘,当堂出丑。新娘急得要哭,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大姐急忙搂着大弟:“好弟,不哭!一哭脸上的花粉就糟了。”我又用小手帕替大弟揩眼泪。我们三姊妹都说二弟太粗鲁,真是个傻女婿。我和大姐也埋怨三妹,没有替新娘系好裙子。三妹鼓着嘴生气,小新郎看闯了祸,一溜烟跑到花园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