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奶奶,她有一个女儿叫二丫头,是我的妈妈,她们都是安徽合肥撮镇人。我妈妈十岁就到张家当童养媳。她到婆家的时候,脑后一条大辫子上有两根红头绳,长的扎在辫子上面,短的扎在辫梢上。一件花洋布小褂儿,一条毛蓝布裤子,光着脚着绣蝴蝶的青布鞋。我的好奶奶送二丫头的嫁妆,是一个黄泥烧的“扑满”,上面只有不到一寸的小裂口,最底下放了十个铜钱。好奶奶对二丫头说:“嫁到婆家扑扑满,到满得放不下的时候,再打碎它!”
我小名儿叫“红红”,我是好奶奶的外孙女,我总是跟好奶奶睡。我四岁的那年,好奶奶让我妈把这个传家宝“扑满”传给了我。
好奶奶说:“小红红这扑满还差一点才能装满,等到装满的时候再打碎它。里面有铜钱、铜板,还有小银角子、大银角子,一层一层地加高,步步高升嘛!不要摇动它,怕把扑满碰碎,也打乱了各种钱堆聚的次序。有一天,会有金角子出来,你再放,放满了打碎它。”
有的小朋友也有“扑满”,是假铜皮做的。上面也有口子,可是下面有底,一抽底钱就出来了,全是“钢镚儿”。我等了好久,也没有“金角子”。
好奶奶告诉我,她放的铜钱、铜板、银角子,都是一个一个选的。每个钱都用肥皂、牙刷洗过、刷过,弄不干净还用绣花针挑出污迹,再用围裙擦得亮晶晶,才放进去。
我每次捧到扑满的时候,真想打碎它,看那些亮得耀眼的钱。每次我朝小洞里张望,里面都是黑黝黝的,不敢摇动、也不敢把它翻过来,怕乱了套。有时候真想用夹子把钱夹出来,可是怕好奶奶、妈妈和扑满生我的气;有时候又想抓一把钢镚儿塞进去,满了,好打碎它。没有金角子放进去,怎么能打碎它。不好,不听好奶奶的话,不是好孩子。
我六岁那年,好奶奶死了,我是一直跟着好奶奶睡的,我哭得叫大人心酸。从此以后,我把扑满放在抽屉的最里面,再也不捧它了。
八岁了,我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小朋友的铜扑满倒出一分、两分、五分的时候,我不屑一顾。我人虽小,有志气,再不谈我那“泥扑满”了。
我进的学校,也就是我爸爸工作的学校。我爸爸念书不多,在学校当一名校工。校长姓张,我家也姓张。我家穷,我妈二丫头当保姆。我的学费蒙校长允许可以不交。我爸爸经常叨咕校长好,肯帮助穷人。
不知为什么,1966年,“文化大革命”,校长有了罪。抄了他的家,没有抄出值钱的东西和罪证。我爸爸没有骂校长、斗校长。他们说,校长的金银财宝都藏在我家。半夜11点,来了十几个大伙子、小伙子抄我们穷人的家。他们翻箱倒笼、爬柜顶,到处翻腾。妈妈搂着我,我在床上发呆。他们翻腾我做功课用的唯一有抽屉的桌子,三个抽屉,一个一个地被抽出来。翻个身倒在地上。我憋住气,那泥扑满该碎了!有一个大个儿用脚踢抽屉里出来的东西,碰到了我那个扑满。他低下头、双手抱起了扑满,哈哈大笑,笑得怕死人!他叫:“找到了,这里面有东西!”我几乎要叫,我的心几乎快蹦出来了。妈妈抱着我的头,我不眨眼地瞅着那大个儿。哗啦一声,震天动地。我忽地跳下床,想冲向前去。妈妈抓住了我。
在我的作业本子和黄泥碎片里,扑满里的宝贝出现了。他们看见了钱,拨啦拨啦,你拣一个,他拣一个,眉开眼笑地走了。
我直奔过去,只拣到五个铜钱和两个小银角子。黄泥罐子碎成片片了,只有一块厚沉沉的扑满底朝了天。我小心翻开底:有!金钱,大红丝线上有十个一串小铜钱,是外圆内方的小铜钱!
我哭了,扑向妈妈怀里:“妈妈,好奶奶……”
1997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