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间,封氏吃毕饭,只说倦累,早早便歇下。孙奶妈带英莲回房,过后娇杏走来说话,英莲先还朦胧听着,见半晌不入正题,一时也就睡去。次日早起,去封氏房内,却见封氏仍在床上,腰后靠着大枕,脸上也恹恹的,见了她来,也只微微扯个嘴角,却并不像往常那样招手叫她过去。
士隐在旁,搓着手,来回的走,嘴里只说:“也合该来了,不过请个大夫,怎就慢到这步田地?等回来,好不好,看我先赏他一顿驼水棍去。”一抬头,见了英莲,忙又吩咐孙奶妈说,“这里忙乱着,也顾不得,先带姐儿下去吧。她小孩子家,身子弱,倘或过了病气,就更不好了。”
孙奶妈忙应了。一出门,迎头就见两人急步走来。领头一个正是霍启,却也不敢进屋,只在阶下站住了。他身后那位挎着药箱子的,显见便是大夫了,一到阶前,便被迎了进去。孙奶妈早闪身避过,带了英莲到娇杏房内。
娇杏在前面听应,连佳萼佳蕊两个也不在。孙奶妈从笸箩里翻出两样东西,却是拿碎布料子拼在一起缝制成的一只小老虎,跟一只小花狗,都十分憨实可爱。孙奶妈赞一回娇杏的手艺,一面又拿给英莲顽。英莲捏着狗耳朵,也只心不在焉。
正闷闷的,便见周嬷嬷走来问:“奶奶那边到底怎么了?我还没进去,就瞧见满院子的人,又见爷在那里训着霍启,我便忙下来了。”一面挨床沿坐下。
孙奶妈便说:“奶奶不舒服,爷叫人请大夫去,想是来得晚了,才发脾气。”周嬷嬷忙问:“没大妨碍吧?昨儿我来,见着奶奶气色就不大好,我只说累的,打谅歇一晚也就好了,不想竟又病了,究竟是怎么样呢?大夫如何说?”孙奶妈道:“大夫也才来。想来也没甚么大碍。”
周嬷嬷也道:“我想也是这样。”一时又说起昨日的话头,“娇杏那丫头,昨儿我问着她愿不愿意,偏她又没个敞亮话,只说不急。我想定是她害臊,才不肯说。也是,年轻女孩子,脸皮薄也是有的。不然,这样人才还不愿意,她还想寻甚么样的呢?论年纪,论相貌,哪一样配不上?因此我想着,她心里定是愿意的,只是不好意思说。说不得,我就请了奶奶示下,做成这桩好事吧。”
孙奶妈听了,也不好说别的,只说:“这却是一辈子的事,你还是问准了的好。娇杏那丫头,虽是个老实的,心里却也有些主意。况且奶奶这里,只怕一时费不得神。嬷嬷还是缓一缓,再说吧。”周嬷嬷便说:“这个自然。”又见佳萼下来,忙赶着问那边情况。
佳萼咕咚咕咚,先喝了半碗水,才一抹嘴巴,说:“究竟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只是才送走了大夫。”说着抬脚又走。周嬷嬷便起身说:“既这样,我也瞧瞧去。”英莲听了,也要去。于是孙奶妈带她一同出来。
到了封氏院内,只见段兴家的吴宁家的,都在阶下候着。片时娇杏掀帘子出来,见了吴宁家的,吩咐准备下热水,手巾,并小火炉,药罐子。吴宁家的答应一声,忙去了。娇杏欲待回房,见众人都还瞧着她,便说:“大夫说不碍事,不过是热伤风,吃两剂药就好了。”又安抚般捏一捏英莲的小脸。众人听说,这才散去。周嬷嬷本有心拉住娇杏,再说两句,但见她脚不沾地的走了,也只好下来。
过不多时,吴宁买了药来,送去厨下。今儿却是王大嫂正式当差的日子,她一心的要在人前讨好卖乖,因而做事也十分卖力。吴宁家的见她手脚麻利,一应烧水,洗碗,刷药罐,煎药熬汤,样样做得来,不由又高看她一眼。惹得一旁那樊婆子吃味不已,只是当着人面,也不敢狠出言讽刺。一时药好,王大嫂又亲送了进去。
封氏喝了药,也就睡下。士隐这里独自守着,想起昨日所说那些事,以及自己那些话,深悔不已。
他这里后悔且不提,却说封氏这病,虽不甚重,却七八天过后,仍不见好。士隐只道大夫不济,又连请了两位,胗脉过后,都说无妨,又开了方子,结果却还是那样。士隐不由跌足。
这日邹荣家的来,因听士隐说起请个好大夫的事,不由说道:“爷可是忘了?前番方家姐儿又病,方大爷不知哪里访来位大夫,说是医术极好的,一应疑难杂症,都能根除,因此特特的请去家里,日日调理医治。我随奶奶也去瞧过两回,嗳呦呦,还没进院门呢,就先闻着好大一股子草药味,等进去了,只见满院里晒的都是草药,旁边架着火炉,熬着药汁,看这阵仗,想来是不错的了。方奶奶也说,自这大夫来了,方姐儿的病虽不见大好转,倒也像是一天轻似一天的,只是要耐烦时间。现那位大夫还家里住着呢。爷何不就请了来?”
士隐听说,登时也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当初老方夸得不像,他还不以为然,眼下却顾不得许多,忙着人去请。谁知半晌去的人回来说:“偏不巧,那位许大夫进山采药去了,方爷说,怕是十天半月不能回来。”士隐听了,也无法,只得另寻大夫。
次日方奶奶来望封氏,说起许大夫,便道:“那却是个好的,只是脾气有些怪,开了方子,从来不叫人药铺里抓,只自己采了来。这次出门,我们爷原还要派人跟着去,他也嫌麻烦,不许,只一人一身,背着药篓子就走了。也是不凑巧,才走两天,便有甄爷打发人来家里请,若知道他确切行踪也就罢了,偏我们又不知道,倒一时不好找的。”又说,“待回来,我必先请他过来。只是我瞧着,你这病哪里又用等到那时候,清静歇两日,只怕也就好了。”封氏听了,便笑说:“难为你费心。”两人又说些话。
方奶奶因问:“怎不见莲姐儿?”封氏不觉笑起来,说:“这丫头倒是天天赖在这里不走。只是我嫌烦,又怕闷坏了她,便叫人哄出去顽了。这会子,不定在哪里淘气呢。”方奶奶点头。略坐片刻,也就告辞。
一时出来,上了轿,跟她的一个媳妇便说:“上回甄大奶奶来咱们家,我瞧着也还好,这才几天,怎么说病就病了?别是心火吧,听见说头里他们田庄上不太平,损失了好些东西,还弄伤了人。”
方奶奶便问:“你又是打哪里听来的?传得也太过了。”又说,“这些乱嚼舌头的话,听听就罢了,咱们自各家里还有好多烦心的呢。”
媳妇忙笑说:“奶奶说得是,究竟这甄家郑家崔家韦家的,关咱们甚么事。倒是姐儿的病,近来却是好了不少,没白叫奶奶吃斋念佛这么些日子。”方奶奶一笑:“也是托赖菩萨保佑。”一时回家不提。
过后崔家郑家韦家也都派人来瞧视。这里封氏吃药调养,只是病去如抽丝,哪有一时半刻就见效的,况心内又有郁结,所幸并未添其他症候,捱得些时日,也就好转。众人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