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居山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升起,高邮城四周空旷的原野上仍然寂静着,混乱了半个晚上的蒙古人,最后无奈地接受了粮草被毁的现实。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脱脱不仅没有后撤,反而下令全军开拔,总攻高邮城!
也花八部先头部队乘船先行渡过了河流,震慑于城墙上的弩炮和城墙后面隐藏着的投石机,这些人只是在河边站住阵脚,远远地观望着。这支部队清一色的轻装,只携带战刀,既没有攻城的梯子,也没有远攻的弓箭。所有的士兵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显然是冒险渡过激流的结果。
“哼……看样子他们还得忙上一阵子了……”张士诚幸灾乐祸地看看城下那些狼狈的蒙古人,样子显得格外轻松,他很清楚现在过来的这些不过是来试探一下的,绝对不敢来攻城,以他们的装备他们靠近的下场就是送死。
城内的守军也在忙碌着将石块、箭矢、装满火油的燃烧罐等等搬上城墙,并且在城墙上支起大铁锅,铁锅中煮着沸腾的开水或激溅的滚油。吕珍高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城里不必要的石头造建筑陆续被拆除成为了守城用的落石,没有任务的士兵则在磨亮自己的武器等待着战斗的到来。
直到下午,对岸的元军大部队陆续渡河而来,吕珍从城墙上望去,视野里的旷野驻扎着脱脱的营地蔓延了数里的距离,旌旗飘扬,人喊马嘶,脚下的高邮城仿佛是一座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孤岛。
夜幕降临,元军驻扎的营地,特别是桥边依旧是灯火通明,这些蒙古人明显吸取了前一个晚上受到袭击的教训,特别加强了警戒。
“袁将军,你看敌人的布阵,滴水不漏,我们好像没有多大机会啊!”吕珍脸色严峻的望着袁天江,心中对这个有勇有谋的下属异常喜爱。
经历一夜大火的袁天江,脸色微微苍白,当听到吕珍的问话,只是礼貌性的点点头后,双眼便望向了远方的元军大营。
吕珍见元军有异动,便随即传令部队,由百夫长们自行安排,士兵们轮流休息和守夜,以防备敌人可能在夜间发动的突然袭击。
高邮城外蒙古人的营地已经燃起了篝火,篝火密集得甚至超过了天幕中的繁星,高邮城的城墙上却没有一根火把,只是在城池里面隐约透出火光,黑暗保护着城墙上值夜的士兵不会成为蒙古人冷箭的牺牲品。
接近满月的月亮照耀着大地,城墙上的巡逻兵沉默着,警惕注视着城堡外的空旷的地面,为了保证守城部队有良好的视野,脱脱命令士兵对城外正面的森林进行了彻底的砍伐,现在地面
连一棵树都没有,银色的月光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眼。
进攻的号角和嘈杂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之中显得格外刺耳,蒙古人的进攻来得比袁天江预计的要早了一些。
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是已经来了,袁天江发现自己不得不佩服丞相脱脱的气概,半夜攻城是一种双刃剑一般的战术,突然,却存在太多的未知,可以想象敌人的哪个首领是以如何的胆识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战斗的号角是对死神的邀请,他也必然会应邀而来,不知道这次他的请贴又将更多地洒向谁呢?
城墙上,大周的士兵们严阵以待,留守这里的那几千名士兵都是跟随张士诚征战多年的老兵,而禁卫骑兵们更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可以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很清楚将要发生什么,没有人奢望可以当英雄,他们只知道自己有着身为士兵所必须尽到的本分,所以他们选择留在这里战斗而不是弃城逃跑,所以他们都做好了被永远地埋葬在这里的准备。
脱脱大军也是精锐尽出,进攻的队伍最前面的是身着完备的铠甲的步兵,他们手中厚实的盾牌足可以抵挡任何利箭的攻击,这样的重装备部队在蒙古人的军队中很是稀有,实际上他们是跟随太不花从西北带来辅助兵团的一部分。
城墙下,蒙古人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城墙上,大周的士兵们紧盯着敌人的来路,刀枪已经在手中握得极紧,弓箭的弓弦也已经绷得极紧。百夫长们的手已经举向空中,只要他们的手一放下,城墙上就将射出密集的箭雨……
围绕着高大墙壁的塔楼上开出的一个个方孔后面,弩炮的弦被绞盘上紧了。粗重的铁箭向外延伸着,直直的指向了外面的蒙古人。
“用弩炮对前排的敌人进行狙击,同时所有弓箭手准备射击任何进入射程的敌人。”袁天江大声的命令着,通过几天的相处,吕珍确信这个俊秀的青年有着丰富的战斗和指挥经验,他也确信这无论对于现在的还是将来的自己而言都会是宝贵的财富,所以他已经将防守部队的指挥权完全交给了这个底层出身的军官。
吞没了一切的夜色之中,从城堡城墙上的高大的塔楼里,一道接一道黑色的影子带着划破空气强烈的声音射了出去!
第一支箭急速的发射了,射穿了最前面的那个蒙古人的身体。他惊讶地倒下了,带着无法相信的神情!自己手中的盾牌竟如纸张一般被那长矛一样巨大的重型弩箭轻易地穿透了,同样倒在血泊中的还有他身后的同伴——那可怕的弩箭竟穿透了好几个蒙古人的身体!
第二支、第三支一支接一支地刺穿了蒙古人的阵列,巨大的力量使弩箭穿透了盾牌;木盾在破裂,挤压中出现了巨大的裂口,穿过了盾牌的弩箭又穿透了一个个血肉之躯……
伴随着绞车刺耳的噪音,投石机终于也投入了战斗,巨大而密集的影子罩住了天空,异常的密集,带着呼啸和死亡的声音,无数的石头重重的砸在了后队的蒙古人的身上,瞬间将他们变成了地上的一滩滩血迹和肉泥。
投石机不停的发射着,逐渐的,他们发射的不再是石弹。而是一个个皮囊,皮囊以抛物线优美的弧度飞了下来!在它飞行的轨迹中,也不断的有一种黑色的液体从里面抛洒出去。
它洒在了地面上,也洒在了人的身上和长梯上!那是一种非常油腻厚实的液体,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刺鼻的味道。
一个火箭很轻盈的射出了,射在地面上。在它堕落的瞬间,火花燃了起来,箭点燃了那些难闻的液体,火焰迅速的像一面墙一样随着微风摆动蔓延开来!大周之火!大周人从开采与地下的桐油中提炼而出的极其易燃的液体……
古代神话中火神愤怒时所造就的火海大概也只能是这个样了,火无情的吞吐着。吞噬了一切在它范围里的生命与物体,人群悲惨的嚎叫着!
在火海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却继续在疯狂地朝城墙脚下涌去,蒙古人并不是胆小鬼,并且他们很清楚只有尽量接近敌人,才能够躲避可怕的攻击。
不多时,他们已经冲进了弓箭手的射程,一瞬间,城墙壁上万箭齐发,无数冲过来的蒙古人都翻身倒地,沉默的大地突然惊醒,喊杀声响彻四方。
城墙下,蒙古人嚎叫着踩着同伴的尸体和呻吟的伤兵继续前进,城墙上,大周的士兵们以最快的速度向敌人不停地放箭,无论奔跑的人还是射箭的人,没有谁敢停下,这就是战争,每个人都在与死神赌博,赌注就是自己的生命。
已经有蒙古人冲到了城墙脚下,云梯被一个接一个搭在护城沟上,更多的蒙古人踩着摇晃着的梯子冲过了壕沟,城上的弓箭如雨,大周的弓箭手们几近机械地重复着竖弓,装箭,拉弦,发射的动作,步兵们则忙着把石头和圆木砸向迫近城楼的蒙古人。大部分的企图通过壕沟的蒙古人都被射的象豪猪或者刺猬一样,或是被擂木滚石砸地血肉横飞,惨叫着落入壕沟之中……
战斗,仅仅是刚刚开始……蒙古人的营地之中还在不停地涌出攻城者,高邮城的壁垒在他们无畏而近乎愚蠢地攻击之下微微地颤抖着,城墙上,无数大周士兵们在奔走忙碌着。也花八部焦急地注视着战局,就在刚才,攻城的队伍中还能看见那些他嫡系的铠甲完备的步兵。
但现在,他们已经一个不剩地成为了尸体,那些近乎打着赤膊的部族勇士们更是死伤无数,虽然这对于自己手中近十万的兵力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但是进攻如此的毫无进展实在让他不能忍受,高邮城城下壕沟仿佛无法逾越一般,一座座长梯被砸断,一群群士兵翻落沟中,壕沟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了鲜红色,却依然不允许任何人越过自己,难道要看着自己部下的尸体将它填平吗?
填平?也花八部突然眼前一亮,是的,填平它!这样高邮城就少了一道阻挡自己军队的屏障,但不是用尸体,用石头,石头在这山脚之下随处可得!
蒙古人退却了,实际上,他们始终没有能够接近城堡,那条注满了水的壕沟是他们到达的最接近城墙的地方,虽然退却不合乎他们刚勇的个性,但他们还是忠实地执行了首领的命令,经过上一次兴化城的胜利,也花八部已经在部下之中建立起了绝对的威信。
蒙古人退却了,虽然这很反常,但事实就在眼前,高邮城的捍卫者们觉得惊讶而庆幸。但他们的胜利却给附近大周难民的村落造成带来了严重的厄运。高邮城附近多数的难民们都已经进入了城中躲避战火,但却有一个村庄中的难民们过于爱惜自己的财物,加上他们听说蒙古人在行军时并没有掠夺沿途的村镇,所以他们自作主张地留了下来,本以为可以安然无事。
现在,当蒙古人因失败而恼羞成怒地露出本性之时,他们就不可避免地遭殃了。
蒙古人野蛮的本性毫无遮掩地显露了出来,这些刚刚在战场上的失败者们曾经被迫冒着生命的危险进行战斗,也曾经亲眼看到许多战友们牺牲了生命,就使他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可怕的欲火和破坏一切的yu望,于是,在战场上没能有作为的他们将一切都发泄在了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身上。
灼热的火焰正吞噬着这座村庄中所有合它胃口的东西,无数的村民呼喊逃窜着,在他们身后,一个个面目狰狞明显已经是杀红了眼的蒙古人或持利刃追杀,或举火把纵火。
月光之下火焰显得更加鲜红,一如村庄中四处都是的鲜血,惨不忍睹的哀号令人感到一阵寒意。哀号声之中,女性的尖叫声显得格外刺耳。相比较女人们,他们被杀死乃至被烧死的男性亲友们所受的痛苦都要少许多。
女人们挣扎着,咒骂着,撕咬着,用尽一切方法试图抵抗黄巾男子们粗暴的兽性,但是她们一切的反抗都显得那么柔弱。
后半夜相当平静,却也不平静,敌人的撤退太反常了,丝毫不符合蒙古人的性格。高邮守军一半人合衣抓紧时间休息,令一半人则继续手持武器高度警戒,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弓箭密集的射击。
然而平静却一直持续了下去,预料中深夜里再一次的突然袭击并没有发生,当太阳再次从神居山的顶峰下爬起来的时候,被紧张的气氛折磨了一夜的高邮人虔诚地向他们信仰着的神灵表达着感激之情。
不过平静却也就到此为止了,正当他们准备吃早饭的时候,报警的号角声又把所有的胃口化为了泡影。城下远处的蒙古人营地之中推出了几百辆做工粗糙装满了石头的木车,每一辆由几名士兵推着,在举着盾牌的蒙古攻城大军的簇拥之下缓缓地向城下的壕沟逼近过来。
袁天江探头望着元军,眼前的情景让他禁不住冒出了冷汗,他知道那壕沟不可能延误敌人太多的时间,可现在看来,它失去作用的时间比预计的还要提前,“他们想填平我们的壕沟!”他向周围的士兵们大声呼喊着,“弟兄们,大家的弓箭可要长上眼睛啊!”
“投石!”塔楼上了望着敌人估算攻击距离的号令官大声下令,投石器的巨臂再次扬起,石快铺天盖地地飞出城去,十几辆木车当即被砸成废品。马蹄声传来,木车附近的蒙古步兵立刻让开位置,骑兵们几个人一组将绳子套在木车上拼命策马拉着木车前进,车后的步兵也继续奋力地推动着车身,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之下,木车的前进的速度有了惊人的变化,以至于当大周士兵在投石机上装好燃烧瓶的时候他们惊恐地发现,多数木车已经冲进了投石机的攻击死角里。
城墙上倾泻下密集的箭雨,但那些木车根本不怕射箭,多少支箭插到车上不过是搔痒一般,对木车一点实质的损伤都没有,推车的蒙古人倒是伤亡惨重,但他们的数量实在多得可怕,倒下去一批又有一批冲上来推动木车。
几番拉锯,当城下壕沟前的地面上蒙古人人前一个晚上留下的尸体被又一批新的尸体覆盖之后,他们终于得以将木车上的石快倾倒进壕沟之中,水被沉重的石头激起高高的水花,不多时,壕沟上已经被石头铺出了无数可以过人的通道,蒙古人嚎叫着铺天盖地地掩杀过来。
城墙上的箭雨没有丝毫的停息,但在悍不畏死的攻城者们之中也只能溅起一朵朵血花,丝毫无力阻止他们的推进,城墙下已经变成了死亡的地狱,在鲜血的刺激之下变得面目狰狞的蒙古人狂吼着,如同疯狂的野兽一般,踩着同伴的尸体,狂叫着冲上来,前面的一批一批得倒下去,后面的同伴继续踩着他们的尸体冲上来。
高邮的士兵们已经根本不用瞄准了,手中弓箭机械地向前发射,乱射出的每一箭都能射中一名敌兵,但他们手中的弓箭终究无法杀光所有敌人,疯狂的蒙古人踩过无数同伴的尸体之后,终于攻到城墙之下!
几十架长梯已经架上城墙,一队队彪悍的蒙古勇士举着盾牌,咬着战刀极其灵活地攀登上来,城墙上的步兵们立刻将弓箭手挡在身后,奋力举起石块圆木狠狠地向下砸去,不断有蒙古将士从云梯上被砸落,落到地上时,大多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但下面的蒙古人却还在不停地爬上来,一座座云梯被推dao,一长串的蒙古士兵在惊呼声中轰然坠地,痛苦哀嚎着倒在地上,但他们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和身后赶来的更多的同伴一起将长梯再次扶上城墙,继续着决死的进攻。
羽箭上下翻飞,石块呼啸着砸下,无数的长梯被推下,而后再次被顽强地回到高耸的石墙上,一些蒙古人终于登上城墙,双方的士兵在狭窄的城墙上挥舞武器搏杀着,一具又一具尸体翻落城下,彪悍的蒙古人始终被死死地挡在城墙之外。
“把滚油倒下去!”眼看城墙脚下的蒙古人越来越多,大声呼喊道。士兵们合力抬起城墙上那一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将沸腾的油想城下的敌人头上倒去,城下凄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无数蒙古人被滚烫的热油浇灌全身,他们的头发,他们的面目,他们的躯体都在象腐烂的尸体一样融化,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骷髅,从喉间发出“喀喀”的惨叫声,抽搐着倒在地上,翻滚着,扭动着,战场上立到处弥漫着难闻的烧焦气味。
远处,也花八部以极其苦恼的目光看着那座屹立不倒并不断吞噬着自己士兵的生命的城池。这座城池,在地图上,这座城池不过是个小小的图标,而据他所知,现在里面敌人的兵力也不过几千人,还不道自己的一个零头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图标,却扼守着他们前进的道路,彻底打乱了自己的战略部署,为了攻占它,自己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