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躬身告退,从殿外缓缓走进一个人来,颀长的身形,青白长袍,口中唤道:“语儿。”
沈语愕然抬眸,却发现父亲竟站在眼前,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直到听见父亲熟悉的声音殷殷唤道:“语儿。”她抽身奔到父亲身侧,面上犹自带着笑,只叫了句:“爹爹。”眼泪已是不能自抑。
沈永周揽住女儿,轻轻拍抚她的后背,,长叹一声道:“爹爹真是后悔,若是当初带你一同游历,只怕也不致今日。”
:“不,这不是爹爹的错,是女儿不好,让你难过了。”沈语摇着头,勉强收住泪道。
那日凌晨,表兄袁荣在她半是威胁半是哀求的劝说下离开了沈家,前往沈永周所在。他走后,沈语遣散了所有的奴婢侍从,空荡荡的沈宅中只余她一人。她是知道爹爹的清高倨傲,宁死也不愿女儿入宫选秀,可圣命难违,她不能害了爹爹和表兄,若不能中选,自然皆大欢喜;若有万一,自己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可不牵累爹爹与沈家诸人。却万万也没有想到,如今连死亦是不能的。
沈永周见爱女如此,露出又悲愤、又哀伤的复杂表情,早失了雍容稳重的常态,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他平生在仕途之上不得志,心怀郁郁,后经一高士开导方看穿世事,隐居在雁云山下以授徒为乐,妻子早逝,只留下女儿与己相依为伴,一向爱若性命,却不想自己不过走了数月之久,竟出了这样的变故。他虽处江湖之远,却对朝中之事了若指掌。如今傅恭两派已是势同水火,傅昭仪小产一事虽不致使傅家在争斗中处于劣势,却也大涨了恭定王父子的声望,同时亦让朝野上下更清楚的看到太后是坚定站在恭定王一派的,宫闱与前朝素来息息相关,傅家只有太妃和昭仪的力量是不够的,眼下要扭转形势,必然要从争夺皇后之位下手,女儿没有家族支撑,以一介民女之身入主中宫,这就注定了她将身陷危险的漩涡,没有人可以保护她,举步维艰,时时都有性命之忧,这一切又岂能不让他忧心如焚。
:“语儿,爹老了,不能保护你了,反而,唉,倒成了你的累赘。”沈永周望着女儿的目光越发悲辛,女儿的性子他岂有不知的,兼之他素来教女不循常俗,这世上只怕没有什么能让女儿违背自己的心意,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成。皇帝派人快马加鞭将自己带到京城,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把他当作羁绊女儿的人质,他只是看不懂,皇帝对女儿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爹爹不要这样说,是女儿累了你。”沈语咬唇忍回眼泪,强作欢颜道:“怎么只有爹爹一人,表兄呢?”
:“你表兄不肯随我一道入京,正在家苦读,准备明岁科考。”沈永周道。
沈语一愣,不禁疑惑道:“表兄从无此心,却为何?”
:“那个傻孩子。”沈永周摇头叹道。
心念电转间,沈语蓦然明白过来:“莫非?”
:“自古以来,后宫妃嫔的地位与朝堂势力息息相关,历来出身卑微而无家族支撑的女子,悲辛难言,命运不定,你表兄不忍你如此,是以发誓金榜题名。”沈永周缓缓说来,神情间皆是苍凉无力。
沈语一时间脸色凄楚,闭目不语,半晌才低低道:“我一人如此便罢,何苦要他也不得遂心如愿。”
:“你表兄是何等执拗之人,爹爹苦劝他只是不听。”短短不过半月,沈永周仿佛已苍老了十岁。
沈语见老父憔悴如斯,心底一片冰凉,勉强笑道:“爹爹已然见过皇上吗?”
:“皇上赐了宅子,还封了爹爹一个太学博士。”沈永周淡淡说来,“只是已经被爹爹辞了。”
沈语闻言倒丝毫不惊诧,只担心道:“皇上可有动怒?”
:“这倒没有,不过皇上不许我离京。”沈永周看了一眼女儿,安慰道:“我许久不曾见你,住些日子也好。”
沈语心内一紧,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父女相见,既喜且悲,又断断续续说了些闲话,宫门已然到了下匙的时辰,冯瑞亲送了沈永周出宫,回来复命之时正要入殿,却被紫苏拉住,低声道:“皇上在里头。”冯瑞闻言,面上并未露出什么,心中倒着实振奋了许多,调来中宫已有些日子,皇上还是头次驾幸,他环视四下,见左右都是昭华殿的人,遂大着胆子侧耳去听殿内的动静,半天却只是一片寂然,他诧异的抬头看向紫苏,紫苏也只无奈的摇头。
高烛华灯的内殿,一站一立的两个身影被烛光投在皎月般明净的窗纸上,不知过了有多久,皇帝站起身推开殿门径直走了出去,阮安早带人备了龙辇等候在殿外,仿佛早就知道皇帝不会在此过夜,殿外众人忙着跪下来送驾,冯瑞偷眼望去,见皇帝神色如常,这才微微安心。
:“皇上起驾长秋宫!”
内侍尖利的声音回响在死一般沉寂的重重宫闱,已三更,夜愈发深了,那个翘首倚在宫门外等候的女子遥遥听到龙辇的辘辘声响,顿时散了满面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