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
太后素喜早起,今日又格外闷热难耐,是以恭定王妃和陶姑姑一大早便陪同太后在凝翠亭中品茗。
三人正闲闲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便远远瞧见长廊处那一抹行色匆匆的蓝衣身影转过假山径直朝御马监去。太后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手上的镂金蓝宝石护甲,淡淡道:“看这天色是要落雨了。”
:“若是真个下上一夜,只怕明日下山路滑。”陶姑姑陪笑道。
太后似笑非笑道:“怕什么,这山里的雨嘛,来的快去的也快,留不住人的。”
恭定王妃摇着雪绡纨扇的手不经意顿了一顿。
:“算算时辰,这雁云府的秀女也该上路了,若是这会子,只怕还来得及。”陶姑姑听出太后话里的深意,踌躇半晌,到底低声劝道。
太后不动声色的睨着她,又横瞥了恭定王妃一眼,旋即将目光移开,优雅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刻骨的冰冷狠绝:“我意已决,此事,断无转圜余地!”
陶姑姑脸色一寒,当下噤声不语,眼风微微转向一旁的恭定王妃,她只爱莫能助的向她摇摇头,眼神幽幽越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处,素颜上尽是担忧。
沐辰到了山谷中,不见溪边那抹倩影,不由微微一笑,松开缰绳任马儿自去寻草,他自己则走进茅草屋拿出一只木桶来,到溪边打满了水,绕过屋子为沈语那两株爱如性命般的茶树浇水,脑中忆起初次相见时沈语给他讲过的“留仙”传说。
遇见她,他方得领会何谓只羡鸳鸯不羡仙。
茅草屋的桌子上放着几张宣纸,还有一个只做了一半的荷花灯,第二次在这山谷中遇见之时,沈语正坐在溪边折灯,沐辰这才知道原来沈语还有个表哥,而这个表哥与她更有着婚约。
:“舅舅舅母因病早丧,将表兄袁荣交托给我父母亲照管,我与表兄自幼一起长大,表兄为人忠厚老实,当年家母临终之时,念念不忘我的终身大事,爹爹为让母亲走的安心,只得应允我与表兄的婚事。”
沐辰闻言不由又惊又急,正要说话,却被沈语打断:“谁知母亲去后,爹爹每每提及我与表兄的婚事,表兄总要大病一场,婚事直拖到如今,今日总算是了断了。”
沈语边说着边将荷花灯推入水中,双手合十虔诚道:“愿母亲在天之灵保佑表兄早日安康,娘,请您能原谅女儿违背了在您灵前许下的誓言。”
:“你娘一定会谅解的。”沐辰如释重负道。
沈语转回身笑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试问这天下间有哪个做娘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顺心如愿呢?你得到你想要的才是对她老人家对最大的宽慰。”沐辰想当然道。
沈语眼波流转,但笑不语。
:“你表兄既诗书满腹又忠厚老实,你,你为何不愿意嫁给他?”沐辰忽侧首认真的问道。
沈语只觉粉颊绯红,侧身回首,先是不语,后禁不住他痴缠,半日方缓缓道:“我要嫁的,是那个愿意陪我一起遨游四海,陪我种上漫山留仙的人。”
:“轰隆隆,轰隆隆。”
突然其来的电闪雷鸣惊醒了他,沐辰抬眼看去,外头不知何时竟已阴云密布,眼看又是一场大雨,时已近午,沈语却还没有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哗”的一声,大雨倾盆而落。
一时间,耳边只闻得仳离的雨声,雾气渐渐氤氲上来,沐辰没有多做停留,冒着大雨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出了雁云山便是平坦的官道,四知书院就在雁云山脚下不远处。
骤雨抽打着地面,雨飞水溅,又恍惚眼前隔了一道从天而降的珠帘,天地间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官道上只有几辆马车在数十各侍从的护持下艰难的行走着,狂风将侍从手中的伞吹的东倒西歪,浑身上下早已没一处干爽的地方。
沐辰从马车旁经过,的的的马蹄声清晰无比。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走在最前头的两个官差隐约听到是第一辆马车中发出的惊呼,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调转马头走到马车旁,在车窗处低声询问:“宋姑姑,有事吗?”
:“没事。”
马车内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着蓝衣宫装,梳起高髻的中年女子便是侍从所称的宋姑姑,长的十分清秀,眉目间很是温和平润,此时却带着一脸的诧异望着她身旁那个年岁约在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
这个少女正是沈语,方才她听到那马蹄声不由得神色大变,猛然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幸而宋姑姑眼疾手快,将锦帘密密遮住。
:“未经皇上选秀,姑娘怎能以真面容轻易示人?”
宋姑姑不悦的低斥道。
她侧坐在马车一角,长长的一袭银色披风裹住了大半个身子,露出镂空月牙衫子的一角,下身系着绛红色百蝶戏花罗裙,犹能看出曼妙的身姿,头上简单的挽了个发髻,簪着支白玉八宝钗,她生得肤色晶莹,柔美如玉,惟有眉梢眼角那抹浓浓的哀愁仿佛怎么也化不去。
宋姑姑初见她之时便忍不住在心中赞叹,饶是粗布麻衣也丝毫不掩明艳之色,肌肤柔腻,丽质天成,举手投足间更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闲雅超逸气度,与宫中夭桃脓李、莺歌燕舞的女子大不相同,只是不知脾性人品如何,当下便存了心与她搭话,可她自上车起只答了句“姓沈名语”几字便不肯多言,这会子却在听见外头的马蹄声便大惊失色,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倒也能大概猜到几分。
:“心里若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劝姑娘还是趁早忘了吧,这样,对人对己都好。”宋姑姑拿话试探道。
沈语一张俏脸上褪尽了血色,只瞪大了双眼痴痴盯住锦帘,仿佛要把它看穿,对宋姑姑的话亦充耳不闻。
:“罢了,就容你再看一眼吧。”
宋姑姑见她脸色凄楚,遂摇摇头,闭目不语。
:“多谢姑姑。”
短短不过几字,听在沈语耳中却好似佛音临世般,她颤抖着双手将车帘掀起向后看去,那抹熟悉的蓝色身影在眼中一瞥而过,刹那间消失在转角处。
转角尽头,便是沈家。
在这一刹那间,沈语心中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一次擦肩而过,今生便已注定。多年后,当昔年的小儿女历经半生种种,方恍然,这或许是他们唯一一次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只是,错过。
沈语的身子微微发抖,细白的贝齿在唇上死死咬住,隐忍心下漫天凄楚与惶惑。
这一日,早已颠覆了她过去所有种种。
良久,沈语终究放下绣帘,仿佛浑身被抽尽了力气般紧紧靠在马车壁上,她已说不出话来,亦没有泪,只觉心口空落落地痛。
宋姑姑睁开眼看了看她,兀自沉思不语。
沐辰赶到沈家,却见大门上赫然挂着一把铜锁。
他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起来,此时亦顾不上许多,他重重的捶着大门,只是不见有人来应,沐辰在雨中茫然四顾,整条巷子亦是空荡荡的,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绕到后门处,一个飞身,轻巧的跃上了沈家墙头,四下一片寂然,唯有雨打芭蕉。
:“有人吗?”
沐辰轻轻推开厅堂大门,朗声问道。
前厅,后院,连最前面的四知书院他都找了个遍,偌大的沈家却如一座空宅般,寻不到半个人影。
沐辰清晰的记得昨日送沈语回家之时,亲眼目睹四知书院内书声朗朗,前厅后院仆役来来往往,却为何一夜之间变得全无踪迹。
沐辰到左邻右舎打探了一番,得到的回答却都是不知道。他立在雨中,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压抑胸中慌乱,好一阵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这两户人家与沈家呼吸相闻,若说全然不知情他怎么都不会相信,尤其是那两家出来应门的男子一听到是打听沈家的事,皆不约而同的摆手关门,不耐之中夹杂着几丝恐惧。他蓦然想起昨天沈语曾言家中似乎出了什么事,其表兄却隐瞒不谈。
这一切的一切联系起来,沐辰断定沈家定然是出了什么事,而此事与沈语有关!
就在此时,只听数声巨响,厅堂大门竟哐当落地,几个蒙面黑衣人伴着凌厉的掌风闯了出来,招招阴狠冲向沐辰。
这变故来的太过突然,而沐辰又全神贯注想着沈语的下落,以致只有接招之势,全无还手之力,那黑衣人出手狠辣,招招要致他于死地,更糟糕的是沐辰完全看不出黑衣人招式的来路,只能凭着身形迅速章法变幻,虽可抵挡一阵,终不敌那黑衣人步步绝杀。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沐辰喝问道。
其中一个黑衣人冷声道:“取你性命的人!”
众黑衣人依然咄咄逼人,素来师傅只教导沐辰练武强身,他亦从未以武伤人,只是此时被逼无奈,只得违背师傅了。众黑衣人只听得“唰”的一声,银光璀璨,一条缠着银丝的软鞭从沐辰袖中飞出,那软鞭看上去细若纤柳,却夹带着异常凌厉的劲道向着扑上来的黑衣人打去,黑衣人不得不以剑抵挡,沐辰抓住时机,用鞭子卷起他挡在身前的剑抛在地上,试图将黑衣人的面巾扯下来,然而就在得手的那一刹那,淬不及防从身后闪出一人,一剑刺中他的胸膛。
:“背后偷袭,决非正人君子所为,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沐辰一时吃痛收回鞭子,眼中隐有厉色,右手捂住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几个黑衣人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刚要上前补上一剑,谁料却突然身子一歪,悄无声息的倒在地上。剩下的四个黑衣人面面相觑,正待要俯下查探同伴的伤势,却也象先前那个一般无声无息的倒下了。
沐辰挣扎着走到他们身边,正要伸手去扯下他们的面巾,只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神情一松,欲转身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