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果真如邱丛生所说，威力巨大。满园的残花残瓦，垫起脚走路也会让尖锐的小石子划破脚尖。人人都说秋老虎厉害，清风与几个陆海魁的弟子一同在秋老虎肆虐的大热天里头修缮家园，一边留心厨房大娘叫大家去吃酸梅汤的吆喝声。
清风得了一碗没舍得喝，捧在手心里端去给方玉潭，等捧着空碗回来的时候酸梅汤早被分了个精光。机灵如元宝，知道清风去孝顺师父，偷偷给他多藏下一碗。等清风端着空碗坐在屋檐下发呆的时候，元宝就给可爱的小师弟献宝。
清风口渴万分，立刻感动到二话不说，咕咚咕咚开始喝元宝塞给他的酸梅汤。
元宝笑嘻嘻的问：“清风，武戏苦吧？”
清风胡乱嗯着。
“看的出，师父没少‘虐待’你，瞧你胳膊可比以前结实多了！”
清风搂搂嘴，捏捏自己的胳膊，再捏捏元宝的，撇嘴说道：“师哥，你那是损我哪！”不想元宝憋起嗓子叫道：“清风！奴家是良家壮丁！你还我清白～”
清风差点把刚灌进去的酸梅汤喷出来。
元宝还跟当年一个样，你觉得苦的时候，他非把你给逗乐了，却没见过他说苦的时候。
清风听元宝给他讲过这年头戏班子里徒弟给师父没日没夜卖命的是真有不少，又听他说小清风呀你真是幸福哪跟了这样好的一个师父。清风平日里也不多见到元宝，此刻趁着这个时机终于忍不住问道：“元宝哥，陆师父不逼你白天黑夜的唱吧？”
元宝说道哪能啊，陆师父这样好的一个人，接的那都是大戏，一天里头大戏能有多少出？白天黑夜的演谁花的起这钱哪？他现在好歹在上海滩也算是有名气的角儿，师父上个月还给加了月钱。
“元宝哥，咱结义吧，我认你做亲哥。”清风喝完酸梅汤，心都被泡酸甜了。
很多年以后元宝坐在屋檐底下看那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橘子树上，总会想起唇上沾着一圈玫红色酸梅汤汁的小师弟，笑的仿佛脸上红晕都飞了起来。
入秋后，暑气一点一点的退散。浇了几场秋雨，天气便骤然凉了起来。清风身子拔高许多，瘦还是瘦，只长个没长肉。方玉潭看他身上短了一截的袖子和裤腿，眉心打结。清风摇头摇的跟波浪鼓死活不要做新衣裳，说是他缝缝补补不用一晚上就能把衣服改好。
从前做乞丐的时候老乞丐们老眼昏花，穿针引线的活就交给清风，清风从小就在老乞丐们的教指下缝衣服打补丁，挨了不知道多少记针扎，慢慢的也就学会了。
方玉潭仔细盯着清风手上翻飞的针，他这会儿做起老生计来熟门熟路，袖子的拼接处针脚细密，拼上去的布又是差不多的颜色，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清风套上新补好的衣服，转了个圈儿笑道：“师父你看！成吧！”
小人儿从来没有那样骄傲的炫耀过自己的本领，方玉潭把他揽到自己怀里，也不知该怎么疼惜他，最后叹息着说道：“这长袖的衣服还能抵一段时间，天是说冷就冷的，今年一定要做新棉袄，可不许马虎了！”
清风噘嘴。
方玉潭拍拍他的脑瓜子道：“出去总要穿身体面衣服，你想让梨园的长辈都看笑话？”
第二天练完晨功，清风最终妥协，由方玉潭拉着上街，找裁缝做棉袄去。他手里抱着做衣服的厚料子，过四叉路口的时候另一只手被方玉潭牵着，心里平添一份安心，同上次陆悦带她出来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裁缝店坐落在一条小巷口，老师傅年近七旬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戏迷，他带着厚厚的老花镜将方玉潭上下打量一番，终于抚掌大声道：“呦！方老板！快！虎儿快上茶！”
叫虎儿的小徒弟比清风小一些，脑袋剔得光光，长了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一溜烟跑进了里屋。方玉潭笑道：“钱师傅，生意还好吧？什么时候再来看看戏。”
老头边裁缎子边问道最近怎么不见着清风唱戏呀？他可想念的紧。又说方玉潭是老顾客，清风戏唱得好，这次给小师傅做衣服一定捡个最便宜的价格。这时候倒茶的小徒弟候在一边不断打量着清风，清风见了，便善意的对他笑笑。没想到小徒弟脸一红，顿时手忙脚乱连胳膊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虎儿，给清风小师傅量量。”宝儿听见师傅交换，慌忙点点头，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卷尺，让清风站直身子。清风看他光光脑袋窜上窜下，心里只想笑。过了一会儿，虎儿量完一遍，挠挠光头，竟不敢把尺寸记到纸上。
钱老师傅只当是他没记住尺寸，气势汹汹执起尺子劈头盖脸往他身上抽下去，凶道：“没用的东西！我叫你记不住！我叫你记不住！”
清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宝儿抱着脑袋乖乖挨打，冲上去就想拦住钱师傅，却被方玉潭拉在身后。他听见方玉潭低低说道：“别怕，钱老师傅不会动真格儿的。”
只见老头儿没打几下就扔了尺子，叹气道：“再有下次，就给我卷铺盖走人，我老头子养不起你。”
虎儿哭了，边哭边战战兢兢又去量清风的腰围。
“虎儿，清风瘦，腰是比一般人要细些，你没记错”，方玉潭笑道，“爷爷年纪大了，好好照顾他。”
虎儿吸着鼻子点头，老头儿又剜他一眼赔笑道：“方老板放心，料子是上好的，我老头子一定会尽心给清风小师傅做身好衣裳的。”
正当是午饭时间，街上行人稀少，路边小摊子里生意正旺。小笼包的香味若隐若现，为繁华的通商城市笼上一层宁静的油彩。
胜记小笼包架在大蒸炉上，大冷天的包子师傅鼻尖竟然忙的微微出汗。他有一双灵巧的手，新鲜的馅裹在薄薄的皮子里，眨眼工夫就捏成形状精巧的小笼包。清风转回视线挑起一个放进嘴里，轻轻一咬，但觉得肉汁嗖嗖流的满嘴都是，顿时好吃到想捶桌子。吃完一个正想伸筷再去夹第二个，筷子却被拦了下来。吵杂的小饭馆里方玉潭清冷的声音飘过来：“小心烫，伤嗓子。”
清风缩缩手，偷偷看那小笼包流口水，低头去扒素面，七分不愿三分不甘。
吃个肉不容易，如今肉在嘴边，还不馋到恶狼扑食！
方玉潭眼里有温和的笑意，他夹起一个小笼包吹吹，手腕一转竟是送去清风嘴边。清风一愣，看方玉潭一脸笑意，知道师父刚才跟他开玩笑，于是张大嘴“啊呜”泄愤的一口连筷子咬进嘴里，咬了几口眼睛又亮起来，就差摇起小尾巴。
方玉潭笑着去拔筷子，指着清风的鼻尖道：“比院里的小狗还听话。”
清风满足地细嚼着嘴里美食有些飘飘然地问道：“师父，原来虎儿是老裁缝的孙儿啊，可是我明明看到老裁缝很用力地打虎儿……。”
“爷爷教训孙儿，哪里会用什么真力气，心疼还来不及。”
清风心里一震，傻呆呆吸着面问道：“那师父呢？用真力气了吗？”
“古灵精怪的！有力气问这些个问题不如下午练功勤快些！”方玉潭心想要是动了真格你那细胳膊细腿还不断个几百次。
清风呆脸顿时垮了一半。
方玉潭看清风吃得开心，掂量着老裁缝出的价格确实给他剩下好几个钱，于是临走的时候又吩咐伙计包上一袋，一块儿结帐。
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钱，独立生活饥寒交迫，寄人篱下备受轻蔑。有了钱，莫要说是成堆的小笼包，锦衣玉食天天伺候着。
过了几天老裁缝差了虎儿来送新袄，那时候邱丛生正在方玉潭房间里，两个人商量着什么，虎儿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脑门儿依旧是亮光光的，逗的两人都笑了。邱丛生从口袋里摸了两颗糖给虎儿，又抢着要付清风那件新袄的钱，方玉潭不肯，两个人便执拗在那里。
虎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不得不小声说爷爷还在等他，迟些回去会挨罚的。
邱丛生把钱塞进虎儿的口袋，笑着对方玉潭说：“好歹清风也叫我一声叔叔，做叔叔总的表示表示嘛。而且从今天开始，咱们就在一个社里共事，客气什么！”原来为了贴补家用，也为了准备新戏，方玉潭终于被邱丛生说动，入了他的文学社，兼个职什么的一个月也能赚好些几个。
只是方玉潭加入后没多久，社里人就有人开始在背后悄悄议论：一个教戏的师傅为什么会有这样好的文采？又为什么长相一表人才外加举止风度翩翩？该不是受过什么良好教育，流落民间的皇亲国戚吧！可方玉潭这人包容、温润，什么活儿都能干，偏偏怎么也看不出什么一丝贵族气来。
这样好的人，居然还没有娶亲。文学社里几个年轻的女同事有好几个对方玉潭有意思，平日里对他很是关照。文学册子多是在黑夜里印，按照邱丛生的话来说，他们是地下党。于是方玉潭为了多挣几个钱，一并接下监督印刷的工作。那些女同事有时候就会做夜宵带来给方玉潭吃，方玉潭总是带回去给清风，那孩子极喜欢各式点心，这几日练功苦，多吃些东西长劲。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清风主动向陆海魁讨了个跑堂的活。在台上翻几个跟斗，作个陪衬。在台下给人端茶送水，帮忙勾脸谱。他的活儿虽然赚不了几个钱，可清风知道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凭什么要让师傅一个人那么辛苦呢。
这事儿，瞒着方玉潭，清风总是等方玉潭去文学社后跟着陆海魁的班子出去，对陆海魁说是方师父允许的。陆海魁那几天忙得很，也没多问就应下了。
大冷天的，茶馆里却丝毫不见冷清，满桌满桌磕着瓜子看大戏的人，挤挤嚷嚷一堂子。清风不知道，门外有人早已抖落一身细雪，夹杂在进进出出等着上戏台的人中间，只一眼便找到了他。
大戏结束的时候元宝几个角儿照例被请去吃饭，这会儿一同归来的多也是跑堂的。清风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新做的棉袄捂着一身汗，北风一吹冷的通筋通骨。
不知道谁带吹起口哨，渐渐的一声接一声在小胡同里飞窜，跟着絮絮扬扬的雪花在夜空里打转儿。清风缩缩脖子，心想过一会儿到家给师父烧壶热水烫脚，他半夜回来的时候一定很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