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小弄堂,四叉路口是极尽的繁华,裹着裘皮大衣的富太太形态优雅,在灯红酒绿之间应付从容。陆海魁的几个弟子犹自在装饰华美的橱窗前徘徊不前,清风只能凭着记忆里一点模糊的印象,自个儿摸着回家的路。
雪越下越密,不舍得穿新棉裤的清风,两条腿几乎冻僵。
摸到后院的时候附近人家灯火都已经灭了,单余他和方玉潭两人住的小屋里灯火正亮着。清风心里一紧,推门而入。方玉潭正坐在灯下,床边半木盆子的水,袅袅热气正徐徐冒出来,像一只只挠痒痒的手,直招呼着清风把冻的迈不开的双脚放进去。
“师父”,清风的嗓子还带着些许变嗓之时的嘶哑,他干干唤了一声,心里慌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如果说晚上是去帮忙挣钱,从前师父已经几次打发了他这个念头;说是去元宝那里玩耍,师父第二天一问陆海魁便知。心心念念间清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垂着脑袋只等方玉潭发话。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方玉潭清润的声音传过来:“去了哪儿?”
清风两腿一冻一跪正针刺难当,一边压肩去稳身子一边努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回师父,清风去……去给陆师父打下手。”他说完,两眼一闭,就算此刻方玉潭劈头盖脑的打过来,也绝计不躲。清风默默想起老裁缝打宝儿,师父说那打是假打疼爱才是真。
小人儿心里突然一阵苦楚,眼角里窝着晶莹的泪,还未流下来之际就被一双长着薄茧的手轻轻抹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起来。”方玉潭声音温温淡淡,丝毫听不出生气的样子。清风抬起头看他那双黑亮的眼里闪着一分关切两分担忧三分斥责,顿时失了神。直到头顶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气,方才幽幽将荡开去的几魄收回。
出乎意料,方玉潭什么都没说,只让清风去泡脚。清风累极,觉得浸泡在热水中的双腿无比舒适,就连脸蛋也跟着被蒸的通红。
方玉潭取来新裤,压在被子上道:“北方的干冷不比江南,江南的湿冷能一直冷到你骨髓里去。明晚去帮忙的时候记得穿上。”简简单单一句,竟是许了清风继续在晚上去给陆海魁帮忙的事。方玉潭卷起清风裤腿细细给他搓热双腿,清风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都说瑞雪兆丰年,元旦那日家家户户挂起民国旗帜,高喊万岁的时代,终于过去。百姓的日子照旧着过,明里的暗里的争斗都不能影响上海这块地方,各国在此地设立的的租界犹如国中之国,享着一份特别的平和。
年前,陆悦放了寒假,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教清风唱英文歌。清风哪里懂什么ABCD,也不知道歌词唏哩呼噜的不知道在讲什么,歌的音律倒是听一遍就记住了。少年在冬日暖阳下轻轻的哼着,半年时间,嗓子在方玉潭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已经基本渡过倒仓期,只余一丝丝的沙哑,一哼曲子便性感的不得了。
陆悦快醉了。这大小姐最喜欢新鲜事物,前阵子跟同学一起上街游行,被陆海魁罚禁闭好一阵子,此刻巴不得把所有拉下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统统一次性补上,正开口约清风再去电影院里玩一次,正好清风一曲哼完,扭头问她:“调子对吧?”
陆悦忙不迭地点头,称赞道:“清风,天才!”
清风笑道:“不过是融会贯通罢了。”
他这发自内心的一笑,竟直直把那傲霜绽放枝头的寒冬腊梅给比了下去。
陆悦正看的发呆,听见远远有人喊清风一起去看新搭好的戏台,回头见方玉潭也已经一并等在了廊上,便扯住清风袖子道:“等等!也带上我!”
一行四个人踩着融化殆尽的雪水前往一座老戏园。这戏园有很多名角儿演过,名声特别大,方玉潭为了这新戏上上下下花了多少心血塞打通多少关系才挣来在这园子里演戏的机会,自是不用说的了。
四根角柱上设了雀替大斗,大斗上又施四根横陈的大额枋。红漆大柱上书:一声古尽秋江月,下书:万舞齐开玉树花。金色字体衬着楼角展翅欲飞的彩凤,翩翩欲飞。不久后,在这个戏台上,将会有一对师徒同演一场亦君臣亦父子,戳穿人世丑恶力挽狂澜创立新时代的大戏。
方玉潭站在清风身边,明晃晃的冬日暖阳照的他眼眸如半透明的琉璃,眼角眉梢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温柔。一双手悄悄搭在清风肩头,用力裹紧他瘦瘦的肩膀。
调皮的陆悦撒开腿蹬上戏台,往中间一站大大咧咧摆了一个从清风那里偷看来的造型,倒是有模有样。
元宝大吼一声“好!”
大小姐吓个一跳,身形不稳直接摔倒在地。
肇事者慌忙上前去扶,陆悦疼的泪花在眼眶眶里直打转,看到来扶自己的人是元宝又将半怨念的视线偏向清风。
方玉潭微微侧过身子,挡在清风跟前,然后拉他同登上戏台。他俯下身子对着陆悦道一声逾越,便开始细细探查她腿上的伤势。
“没有大碍,只是韧带有些小拉伤,好好将养几天,用冷水敷敷。”
陆悦脸上血色顿时褪尽,大冷天的,用冷水敷,这不是要了自己的小命么。况且这事儿还不能让老爹知道,要是让他知道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一个女孩儿家,成天在外头疯!
大小姐在思忖间身体一轻,转眼已经被元宝抗到了背上。小子张着大嗓门喊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儿个我背你回去!”
唱大戏前每日里都是苦练,也就出了这么个小片段子,陆悦的脚伤得不重,没几天就好了。
年前方玉潭带着清风走访了各大京剧界泰斗,清风的聪明乖巧,一点就通,又不怕吃苦好学上进,几个老前辈宝贝的不得了,骂自己弟子不长进恨不得将一身的技艺传给清风。清风也因此得益,吸取各派之长在方玉潭的帮助下努力融会到新戏中去。
年三十晚上陆海魁召集了一大家子,乐融融吃了一顿团圆餐。半夜里鞭炮声不止,到处是绚丽的烟花。
清风趴在窗口,听大钟敲响半夜钟声,兴奋的睡不着觉。“当——当——当——”从城市中心的西洋大钟处传来的钝钝敲击声,一下一下打在他的心坎里。方玉潭走到他身后,窗外烟火瞬息停止,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听这悠远钟声。
不知是谁家小孩放响钟声结束后的第一个礼花。方玉潭揽过他的肩,一双眼睛随着窗外烟花明灭:“又长一岁了,清风。”
清风脑袋歪在方玉潭胸口,觉得时间能够停止在这一瞬便好。
方玉潭便搂着他的肩,两人默默听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过了一会儿发现怀里的人安静了下来,方玉潭低头望去发现清风不知什么何时已经闭上双眼,长而黑的睫毛微微偶尔颤动几下,方玉潭忍不住俯身想要亲吻他微微上翘的唇角。
清风觉得有什么东西痒痒的在鼻子上刮来刮去,一睁眼看到方玉潭正在上方凝神望着他,黑曜石般的双瞳深不见底,直把人给吸了进去。
“困吗?困了就去睡。”方玉潭话语里透着一丝宠溺,扶正了他的身子。
清风拨开恼人的几缕碎发,懒懒地摇摇脑袋道:“不困,晚上吃太饱,肚子涨得很。”
方玉潭笑道:“今天是你生辰,等到天亮咱们一起去寺庙里拜拜。”
方玉潭每年都会亲自下厨房给他煮一碗面,等着他醒来以后吃。所以即使清风此刻肚子很涨,却还是想吃方玉潭亲自为他烧的面条,在床上滚了几下后带着期盼睡着了。
新年第一丝朝霞从天边探头的时候,方玉潭亲自去灶房给清风下了一碗鸡蛋长寿面。面条只加了些许红糖,细细装了满满一碗,顶上盖一个七成熟的流质蛋,色香味俱全。
清风本就睡的浅,闻到香味便一骨碌从暖暖被窝里钻出来,一路扑到面条面前,趴在桌前感激的看向方玉潭。
方玉潭给他批上外套道:“慢点,没人和你抢,不够吃我这里还有。”
清风呼噜噜吸着面条,暖暖白气蒸的双眼发疼。
正月初一最大、最好记,方玉潭说以后每年的正月初一便是你的生日。真正的生日有谁记得又是究竟在哪一天,都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选择步行去郊外寺庙,一来可以感受节日气氛,二来可以能省下路费,锻炼脚程。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又遇上三三俩俩去往郊外寺院的百姓,渐渐的已经能听到远处不断敲响的钟声。两人都不禁加快了脚步,正午时分终于到达寺庙所在的山脚。只见从山脚到山顶到处都是前来拜佛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个素食斋里更是人满为患。
方玉潭拉住清风的右手,藏到自己的大衣口袋中捂热,又领他排队买来两个葱油大饼,两人边走边吃。
寺庙坐落在山顶。这山远远看起来不高,爬起来却分外的吃力,几个年纪大的人爬一会儿歇一会儿,很快就落在后头。行至半山腰,只听钟声雄浑洪亮,绵延上空久久不散,停下脚步往山下张望,只见四季常青大树枝叶繁密,间或穿插几颗墨绿松柏尽数将时台阶遮挡住。当真是意境非凡,已然有种要登天的感觉。
清风吸一口清新空气,听方玉潭轻轻颂着:“傍晓日东升,祥辉照眼红。眸开千里旷,心静万缘空。色相窥难定,光芒射处通。扶桑疑可接,好趁一帆风。”于是眼前突然涌现一番红日从海波中跃起的情景,巨为壮观。
两人继续拾阶而上,方玉潭问道:“清风,知道普陀山吗?”清风只在哪本杂书里看到过方玉潭刚才吟诵的诗词,却并不知道普陀山是什么地方。
“石林水府神仙地普陀山,看日出很美。”方玉潭答道。
清风好奇地问:“师父去过?”
方玉潭微一颔首,答道:“小时候去过。还记得有个雪浪山,山上多突出白石,在满山绿树映衬下,如冬天之积雪,又如大海之涌浪,蔚为壮观。”
清风神往道:“真是仙境一般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