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潭和清风边走边看,浑然不觉已经登至山顶。那寺庙的大门巍峨而沧桑地矗立在山顶,看尽人间风云变幻朝代更迭不止。方玉潭拿出些碎钱买了一大把佛香,又分给清风一半。两人步入古刹大门,抬首即见大佛殿,正中一个弥勒佛笑眯眯的普渡众生。
清风也笑,他紧跟在方玉潭身旁避让着来往香客,一边去看大殿两边四尊威武的四大天王像。栩栩如生的雕像在袅袅佛香中一点点鲜活过来,清风不经意地拉紧了方玉潭的下摆。
“小心眼睛被熏着”,方玉潭将自己手中的佛香点燃后,又去教清风,“把手里的香弄整齐后尽量束成一把,在火焰顶上慢慢转圈儿。”
清风没什么经验,光是口头教导没有实际经验根本不顶事,结果让烟呛的直流眼泪。方玉潭拉着他走到一颗参天大树下,拿了帕子细细替他擦脸。种了树的大坛子里也插满了明灭的佛香,不知道是不是佛祖的庇佑才令这颗树如此茂盛。
“分别朝四个面拜,拜完了把香插到那个大鼎里去。”方玉潭给清风擦完了,就这样吩咐道。
朝东、对南、往西、向北,师徒二人在鼎沸的人声中虔诚的祈佑着。
望着眼前巨大的香鼎,少年略带苍白的手腕从厚厚的棉衣里探出来,迟疑的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方玉潭抬高手,选了个空地方将香插稳了,然后扶着清风纤瘦的手腕,将他半个身子也托至半空,清风摞高袖子,终于如愿以偿的将手里的烟牢牢插在高高的鼎中央。
方冬日暖阳从树叶间隙里偷出来,在地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影子。清风摊开手掌,顿时玩心大起地又抓了方玉潭的手掌去比,只见两人手上面都沾了一道一道佛香柄上的深色颜料。清风把自己的手覆在方玉潭的掌上笑着说道:“师父,我的手明年一定要长到和你一样大!”
方玉潭清亮的眼望着那只还差自己一个半指节的手掌,倏地握住,又轻轻放开。
“清风,永远这么长大也未尝不是件坏事情。”
“铛——铛——铛——”悠远如古老歌却的钟声,不知道又是谁爬上高高的钟楼将其敲响。
傍晚时分光棍邱丛生拎着烧鹅和白斩鸡来拜年。
年前此人不知跑去哪里忙碌,一段时间不见感觉沧桑不少。他一见到清风整个人就不顾一切挂了上去,一边哭诉道:“清风,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真是什么烦恼都没了!你干脆过继给我当儿子吧!”
方玉潭不动声色的将他俩分开,不动声色的接过烧鹅白斩鸡,幽幽开口道:“邱兄,你这年纪做叔叔还差不多,做清风的爹,莫不是你十四岁就……”
邱丛生听到方玉潭那凉飕飕的话,冷汗都快憋了出来。他连忙打断方玉潭的话,为三人各倒一杯茶,自己先灌下一杯,颇为豪爽的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亏的那杯子是竹子做的,否则早就粉身碎骨了。邱丛生灌下一杯茶后开始诉苦:“不瞒你说,前段日子我爹娘派人寻来,说是我爷爷没啦,找我回家。结果一回家又是祠堂又是礼节,末了还要我在爷爷灵前发誓成了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你不知道……她是童养媳啊!”邱丛生眼眶湿润:“我好不容易钻了个空,从家里溜出来,看到清风的时候就想起要是我有这么大个儿子在世上老人家们也就不会成天逼我了。”
清风夹在半空中的烧鹅肉啪一声掉在鸡肉堆里,方玉潭执筷子帮他挑出来,再放进他碗中。
“现在你逃出来了,那将来家人再来找可怎么办?”
“决计不回去!”邱丛生抓起装了茶水的酒碗喊道:“来!为新年干杯!”
幸亏邱某人很得陆海魁的赏识,看了清风的新戏本子后就一直想要会一会这个大文豪。结果邱某人就很厚脸皮的在陆宅客房里躲了三天,说是给陆海魁揣摩本子倒不如是刻意回避家人的寻找。
大年初五,财神爷生日,《邵澈传》开演那天坐南朝北的戏院子满满都是人。陆悦纠集的女子捧场队就占去北边一大块空间,当然最佳观赏位置都预留给了京剧界的泰斗们。他们的一个点头首肯,代表着清风的未来。
天很冷,待众人拜过祖师爷后,上完妆的清风便站在镜子前颔首,恍然想起第一次登台的时候也是这样左右打量自己的扮相。
匆匆两年的时光……过去了……
镜子里又出现几个身影,有方玉潭、元宝、还有元宝的几个师兄弟。清风转过身子一鞠到底:“清风在这里先谢过大家。”他知道为了这出新戏所有人都下了苦功夫。
后台紧张的气氛因为清风一句话顿时柔和下来,元宝从人群中闪身出来,扶起清风。“清风,见外了。你问问,在场有谁不是心甘情愿来捧你场的!”
清风一眼望过去,人人皆是挺起胸膛,当下眼眶一热差点花了刚上好的妆。
堂上小锣一敲,闹哄哄的人群开始安静下来。方玉潭帘子一掀叫道:“开演。”众人顿时提嗓亮相按照上场的次序忙活开来。清风依旧站在镜前,偏着脑袋看手里抱着襁褓的方玉潭,嘴角微微上翘。
方玉潭似乎看出了他那点心思,他这个年纪本该是有三四个孩子的爹了,这会儿子怀里抱着孩子还真像个爹的样子,于是放下帘子转身上台的时候眼里也满是笑意。
戏里有三跪,俱要跪的声声泪下,可哭的方法却极为讲究。第一次是邵澈不服管教的一跪,要哭的古灵精怪惹人怜了才好。第二次是邵仪告知邵澈真实身份时的一跪,要哭的发自内心,感恩戴德。最后一次是登上王位前的一跪,方玉潭说,这一哭其实是靠念出来的。
邵澈黄袍加身,一撩下摆,朝着邵仪一跪,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句戏文,只拿袖袍半掩了脸,再抬头的时候眼里含泪,喊了一声:“爹爹——”
腔调转了几转直拔云霄,底下看戏的无不动容。
那日老戏院里的戏被人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说是没见过这样的角儿,小生唱腔界内可算是数一数二的好,串的那武生的戏,嗨!不赖!
戏一直演到掌灯时分,很多人看完了还不想散,年里头吃的多了也不觉得饿,继续磕着瓜子聊刚才那几出戏。清风坐在凳子上卸妆,脑海里响的是方才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哄的他最后谢幕的时候不知所措。这会儿子戏演完了,才察觉出卸妆的手抖得厉害。
一只手接了他捏在指间沾了水的棉布,细细替他擦掉眉脚眼梢的妆。
“师父……”清风看着镜子里方玉潭卸完装的脸,“师父,还成吗?”无论谁说了成都不算,师父说成,那才是真成了。
方玉潭拿来大棉袄裹了清风的身子,说道:“路还长,今天成了,还有明天,后天。晚上我同你陆师父要摆席谢谢梨园的前辈们,到时候如果有人请你喝酒了,你就推辞说明天后天还要赶场子的。明白吗?”
“诶!”清风得了方玉潭的首可,笑的眉眼弯弯。
方玉潭看着清风这没一点心机的半大孩子,心里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他这可算是正式在上海站稳了跟脚,从此再也用不着求着人去唱,改明儿请他唱的队伍得排到大街上去。可清风一旦被推到了这高度,却难保那满世界的险恶也跟会扑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在上海,他终归不过是个教戏的师父,要说那人脉,靠的都是师兄陆海魁。
几天唱下来,大街小巷人人乐道着清风的名字,说他是个文武全才,戏台上别提那活儿多精湛!可是一个清风终归是不够的,主角是顶梁柱,那些个配角儿也是难能可贵,所以接下来由几个大老板请客的晚宴里,方玉潭思忖再三后言辞之间也渐渐有了让清风搭陆海魁班子的意思。
清风连唱了好几天,那日正赶上难得的歇息,早上练了一阵后看到陆海魁来找方玉潭。他跟着方玉潭那么久,早就猜透了方玉潭的心思,只是陆海魁不发话,他当师父只是说说。这下子真看到陆海魁亲自来找方玉潭,不由的多长了个心眼,伏在门口偷听里面的对话。
“清风这孩子我瞧着是喜欢,真是给你挣脸。现在整个上海谁不知道他的大名!师弟,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清风毕竟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你已经把元宝给了我,如今再让清风搭我的班子,只怕……”
“师哥,我跟你讲实话,在北方遭了难后我也没多大登台的心思了,如今清风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靠我一人是靠不住的这新戏里你投了多少心血下去?除了我和清风,一整个班子都是往你那里借的。你在上海脚跟稳,清风跟着你,不吃亏!”
“师弟,你这又是何苦呢。”
清风在外头捂着心口听地心惊肉跳。
“师哥,我从前有个徒弟,就是因为我这做师父的没本事,给人家权贵夺去做了娈童。我当年意志消沉,甚至想过解散班子。只是我看着清风这孩子,当年跪在冰天雪地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一旦我散了班子,连我自己都养活不了,我又能拿什么来养活像他这样的孩子呢?我们这些唱戏的除了戏就只剩下这空皮囊了!”
“师弟你别说了。”
“求师哥收了他吧!清风现在红了,背地里有多少个人打着他的主意还不知道呢!这世道也不太平!我不希望清风跟我从前……”
陆海魁突然比了个静声的姿势,高声喊道:“门外头是谁!进来!”
清风脸上挂着泪,刚才在门外的抽噎声已然是被听到了。
“陆师父,师父。”清风低着脑袋屋内的人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陆海魁问道:“都听见了?”
“听见了。”
陆海魁看了方玉潭一眼:“师父跟你提起过没有?”
“没有。”
“清风,你师父用心良苦,你先跟他商量着,晚些再答复我吧。”陆海魁站起身:“师弟,我家悦儿整天叫嚷着要民主,你也该问问清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