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从前不是睡破庙就是在街道边露天而卧,炕上的被子又暖又舒服,他摸了又摸,蹭了又蹭,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折起。
说好了,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的。
悄悄打开门,外头还是黑乎乎的一片,从到戏班子的那一天开始他都要起的比别人早,然後搓煤球、生火、烧饭,等其他人练完晨功後同他们一起吃早餐,接着打扫宅子,帮王伯去采购东西。
一天忙活下来,瘦瘦小小的人儿总是连一句话都没法儿多说,倒头就睡。
一阵清风,把雪都吹跑喽──
想起昨晚元宝用京腔大嗓门说这句话的样子,清风忍不住噗哧一笑,这一笑不要紧,差点儿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他险险扶住墙壁,蹲了那麽久,脚又麻了。
清风抬头看看已经露出几丝霞光的天空,怔怔地出神。
要是他有那么大能耐,怎么会生下来就没爹没娘呢。
“哎──哎──哎──”
一排乌黑的小脑袋,稍显稚嫩的声音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气势。
晨练开始了!放下手中的活儿,清风竖起耳朵,这几天虽然一直在帮着干杂活,可是一旦有空他就会去偷看其他人练功,有时候站在园子边上扫地,看入了神连扫帚都掉到地上浑然不知。清风早就很想学学那喊嗓的架势,他乘着此刻大家都在练功四周没人也不怕看笑话,便撑起双手挺直腰。
“哎——哎——”清风试着喊了几声,那声音肉柔软软的没半点架势,于是他搔搔脑袋,仔细回忆大家喊嗓时的细节。似乎……是听见爷说过,声音要从胸腔里出来的?
清风猛吸了口气,用胸腔出力,再喊出声的时候倒是有了几分架势。
心里正欢喜呢,窗前伫立已久的高大身影晃动了一下,推开灶房的门。
清风一看来人,吓的立刻并拢双腿心想刚才那个样子一定被看到了,爷给他饭吃,他却在偷懒,爷会不会把他赶出去?
“爷……”见方玉潭久久不发话,清风只感轻轻叫一声。
“以后叫我方班主,不许再喊爷。”
清风抬眼的时候,看见方玉潭眼里的一片清明。
“方班主。”
方玉潭点点头,在灶上搁下一袋馒头,“蒸一下,等会儿上桌。”
“我……对不起……”清风两只手不安地搅着,等抬头的时候哪里还有方玉潭的影子。
早饭有馒头,那真是比过年还热闹!吃了一个冬天的菜根稀饭,每个人眼睛都是贼亮贼亮,盯着桌子上白白的馒头流口水。方玉潭也不急,让弟子们排辈份排好队,拿了那馒头给大家练眼神,手移到哪儿眼神就跟到哪儿,出三次错儿以上的罚不给馒头吃。
大家夥儿卯足劲,可还是有眼神不灵光的。方玉潭摇摇头,依照规矩没给。
清风没资格吃馒头,在灶房里等到几个垂头丧气的师兄过来喝菜根稀饭。他觉得菜根稀饭就很好了,为什麽这几个师兄都皱著眉头呢?
边喝边感叹从前饿到两眼昏花的日子,菜根稀饭可是很香的。
“真是叫花子!喝个菜根稀饭也这么享受!”大师兄唐苇一口喝光碗里的,鄙夷地大声嗤笑清风,身边几个孩子听罢纷纷作笑。
清风正饿,没理他,继续埋头喝。
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师傅的衣服缝缝补补大师兄接著穿,大师兄的衣服则传给下面的小师弟们。清风这一身衣服却是入门的时候拿师傅那个翡翠戒指换来的东西之一。
崭新的衣服,多稀罕的东西!师兄弟中也有人不服的,老实巴交的清风收起新衣服表示愿意换人家的旧衣服穿,这事情最后被方玉潭发现,结果两人各赏了十个手板子。
方玉潭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唐苇之前就因为新衣服的事怀恨在心,作为大师兄吃不到馒头是件很丢脸的事情,这两样事情积於心中正处於无处发泄的状态,所以他看到清风那一副享受的样子就心里来气。
他索性清清嗓子吼道:“呸!就你也配唱戏!你全身哪块肉不是做叫花子的料!”
清风手一抖,小瓷碗在地上摔个粉碎。
“干嘛!老子还怕你了!”唐苇挺胸一个大跨步来到清风跟前拎起他的领子。
清风小脸憋得通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和胆量抡起拳头朝唐苇脸上砸过去,这一拳砸得极重,唐苇躲闪不及,鼻子火辣辣地疼立刻有一股温温热热的东西流下来。
“啊──血!”唐苇往脸上一抹,满手鲜血。
“不好啦──”大家都吓坏了,有人飞奔去找师傅。
唐苇嘴一歪哭得撕心裂肺:“哎呀妈呀!老子破相啦!成不了角了!”
清风愣在原地,他……他不想的……只是……只是……他只是不再是没人要的小叫花子了!
对!他深信……他深信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叫花子了啊!
思绪百转间看见方玉潭急冲冲迈着大步走进灶间,他照样一语不发的从清风身边走过,看到满脸是血的唐苇,镇定地唤道:“去叫李大夫。”
清风宁可方玉潭现在一个耳掴子甩在他脸上,也比现在对他不闻不问的好。
“不会是清风!”元宝扑到清风跟前,死命护着。
方玉潭双眉一凛:“还不快去!”
“诶!”元宝捏捏清风的胳膊,转身跑出去。
方玉潭平平托起唐苇,众师兄护驾往卧房去了,余下清风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
脑子里不停回想著刚才的事情,清风突然觉得害怕,他害人家破相了,这是人家一辈子的事情!
他……要被赶走了……
不要!不要!!
清风发了疯的往外跑,扑通一声跪在师兄们的卧房门前。
屋里死一般得静,清风张张嘴,什麽也说不出。
元宝请大夫回来了,他一抹脑门上的汗,正看到跪在地上清风急着想扶他起来。
“元宝哥,唐苇哥有没有事?”正问著屋里头突然传出嗷嗷的叫喊声,急得清风的心跟著一抽一抽。
“李大夫厉害着呢!去年兄弟几个断腿断胳膊的都给医好了!他不过是扭了鼻梁……”元宝试图安慰著清风。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愤愤不平地挥舞拳头,元宝急道:“你怎么不好了!平时受欺侮的总是你!不许哭!你打得好!”
清风只跪着,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方玉潭亲自送李大夫出门,回来的时候看到清风仍旧兀自跪在原地,依旧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往练功的园子走去。
咕噜噜……
清风的肚子叫了好几声,他低头苦笑,天天过有东西吃的日子,倒是把肚子养刁了,从前的他哪里会这麽不经饿。
傍晚元宝练完功回来,看到清风居然还跪在原地,这可把他急得直跺脚,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陪着清风一起跪。
清风的腿早已经失去感觉,饿了一整天,两眼昏花摇摇欲坠。身边多了个人,他能感觉的出来,只是,此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着前方的石板离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近,摔倒在地之前清风的身体被一双大手及时扶住。
他听见那个温润的声音说道:“元宝,快!去煮点姜糖。”
清风呼吸一窒,他挣扎着想要从那温暖的怀里出来,却又被更紧地裹进棉衣中。
方班主是不是不再生自己的气了?
唐苇的鼻子,是不是还好好的呢?
他不想被赶走,不想再变成小乞丐……
清风努力睁眼,迷迷糊糊中看到方玉潭脸上竟有一丝心疼,眼眶霎时间就热了。
呵……方班主……是为他着急么……
方玉潭本只想稍稍惩戒一下清风的,可他却没有料到,这孩子竟就这样跪了一个下午!伸手擦掉怀里那孩子眼角的眼泪,看他像小动物一样攒成一团,乌黑的小脑袋一耸一耸极力克制著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心里就这么软成一片,被扯开似的疼。
他和这孩子,是真的有缘吧。
屋内点着炭盆,喂过姜水的苍白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清风紧紧咬着牙,忍受着双腿的麻木。
“我都知道了。”床上,方玉潭一边大力摩擦他的关节,一边安慰道。
白皙的皮肤很快发红,等到热毛巾敷上来的时候,疼痛也跟着从脚心蔓延开来。身子被死死拽紧,清风疼的满口胡话,类似於他不是小乞丐啦,他再也不要饿肚子啦,他错了饶命这样的话反反复复边哭边说了不知道多少遍。
方玉潭只低低地应着,大手毫不留情地搓揉著清风如履刀尖的脚掌。
第二天早上,清风仍旧按着正常的时间苏醒。
脑袋下的枕头很软,贴在身上的被子很热,嗯,还很光滑。
很光滑?
清风睁开双眼,脸上“腾”的窜起火焰——他居然正侧着身子躺在方玉潭的怀里!竟然和方班主同睡了一夜!
再也不敢犹豫,战战兢兢地起来准备去干活,后方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把清风捞回被窝里。清风低呼一声,却感受到压在他腰上的其中一只手探到他的额前,试了试。
“有哪里不舒服么?”方玉潭掖紧被角,还好,这孩子的烧已经退了,昨晚可是烧迷糊了哪,折腾了半宿。
“没有。”除了脚还有点酸……
看着眼前的孩子皱着眉头似乎是真心在感受身体上是否有所不适,方玉潭浅浅地笑道:“再睡会儿。”说完自己也转个身开始假寐。
不敢乱动生怕又惊动了方玉潭,清风蜷缩在被窝里,左边是墙右边是人墙,偷偷瞄着方玉潭近在咫尺的脸,把脑袋往他那里蹭了蹭,嘴上带笑没多久又进入到甜美梦乡中。
梦里有甜甜的糖水,有温暖的被窝,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唤着:清风,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