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早上迟迟才起来,这一天里头能干完的活儿竟然一直做到了晚上。清风在师傅刚用了晚饭的桌子上哈了口气,继续用力擦。
方玉潭用完晚饭后就一直坐在厅里用茶,看着小人儿忙进忙出,看他垫起脚尖把桌子擦得一尘不染,唇边忽然又了一丝笑容。
等到清风倒掉盆里的水,搅了干净的帕子回来,闪身到厅外的方玉潭冲他招招手道:“随我来。”
不知道方班主叫他有什么事,如果是为昨晚还有今天上午自己都赖在他床上睡觉的事……那可真是太冒犯了!清风边想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紧随着方玉潭的步子,踩着银色的月光,沿著青石板走进平时练功的园子里。
方玉潭停在石凳边,园子里没了嚓嚓的脚步声,一时间各种虫儿的叫声竟大了起来。
“学戏要先学会做人。”温凉如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冷冽的空气。方玉潭坐在冰冷的石板凳上,缓缓开口道:“你要成角儿就得学著控制你面上那层皮,学会控制这里。”说完,他指指胸口。
清风也摸摸自己胸口问道:“是心吗?”
“嗯。我们唱戏的,台上台下,都要学著控制自己的心,学著把自己面上的皮控制得好好的。”
“就好比我在街上要饭,明明很难过,却一定得笑著接受别人的施舍,对么?”清风双眸闪动,一派天真无邪。
“唉……”方玉潭招招手,示意清风到他跟前。
每个人都得用一张面皮做违背良心的事。这就是世道,没法儿改。
“你喜欢学戏是吧。”
“嗯!”清风拼命点头,生怕下一刻方玉潭就会改变主意。
大手抚著清风的脑袋,方玉潭慢悠悠的开口道:“那么,明天便立关书。”
立了关书,他就正式是戏班子的人了!
学戏!他要学戏了!
清风脑瓜子里只有学戏两个字,目送师傅离开后,抬腿就往园子外跑,跟藏在附近正好现身的元宝撞个正着。他来不及喘气,一把抱住元宝大叫道:“元宝哥!师傅让我学戏了!”
“哎呦小祖宗!你想把我吓死么!”元宝脚下一踉跄顿时被清风扑倒在地,刚才的对话他还是依稀听到了一点,看到清风平安回来,他一颗心也放下了。元宝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清风压住了半边身子,开心地搓搓鼻子道:“我早说了!师傅一定会让你学戏!”说完元宝“嗷呜”一声扭转身子把清风压在身下,“说!现在该喊我什么啦!”
“师哥!师哥!”清风用力翻身,两个孩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乐得咯咯直笑。
夜已深,天空铺卷着漆黑幕布,无边无际的蔓延。不谙世事的少年们累极后便双手枕着脑袋仰面躺在地上。
“师哥,你说,怎么做人呢?”清风望着晶亮的星星问身边的元宝。
扭过头,元宝呵一口气挠清风痒痒:“忍忍就过去了。”
清风捂着胳肢窝也不知道元宝说的是忍痒痒还是忍著做人,他现在可被痒痒闹得慌!
两个孩子又闹一阵,清风突然一拍脑门他白天忙里忙外的竟然把一个重要的人给忘了!元宝只听他大叫一声“哎呀!不好!”便看到那个刚刚成为他师弟的人一路急匆匆朝他们平日里住的屋子跑去。
唐苇仰面躺在铺子上,白一眼进屋子的两人,又冷哼一声。平时跟着唐苇的两个师兄看到清风也不由自主地紧握了拳头,大有一番风雨欲来的架势。
清风踌躇着,最终是挪到了苇子身边。
唐苇是大师兄,他爹娘把他送去学戏的时候方玉潭正好缺个人手,就把他给收了。当时方玉潭还没有自己组班子,也根本没心思教他唱戏,唐苇这孩子聪明,没有人教他平日里就偷着学。等到两年前方玉潭24岁生辰终于决定组建自己的班子的时候,才正式收下唐苇为徒,唐苇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大师兄。
唐苇近乎是膜拜的跟了方玉潭四年。这个大师兄,除了眼神儿什么都练得精准。被师傅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每次练眼神儿却总爱拉下一小拍。也正因为这眼神儿,至今方玉潭也只让苇子在台上演一些小角色。
清风在唐苇身边守了一夜,他决定夜夜守着,直到大师兄鼻子痊愈。元宝说清风啊这明明是唐苇的错,你这么卖命的想跟他和好,他却每天跟你摆一道臭脸,真是作孽。清风说元宝哥,我再怎么气也不该出手打人,只跟要饭的小乞丐为了几个馊馒头打过一架你知道么?
元宝也就只好顺着他去了,清风这孩子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
这日子一天天的照旧过,谁也没说清风开始练功就不用帮着干活,天没亮,他给唐苇掖好被角照样去烧水做饭。
“清儿!”一大早在灶房里遇见王伯,这个王大伯总爱唤清风叫清儿,“要开始练功了吧?冬天一过王伯身子骨已经活络了,以后你用不着起那么早的。”王伯伯笑眯眯地说着,脸上的皱纹全折到了一块儿。
自打进兰锦戏班后清风就把王伯当成了自己的亲伯伯,他顺势在灶前蹲下,摆弄了两下柴火,那明晃晃的火焰将他的两腮映得通红,倒真像台上抹了胭脂的角儿。摇摇手里生火用的扇子,清风说道:“王伯,大家快要登台演戏了,我还什么都不会呢!如果连活儿都不干,那就成吃白食了。”
烟囱里飘出嫋嫋青烟,王伯站在清风身后爱怜地看着这个乖巧伶俐的孩子,暗暗想道:有清风在这里,他王伯今后就算蹬了腿也安心了。
边干活边练功,寻常家的孩子怕是早就哭得天昏地暗了。
比起那些七、八岁就开始练功的孩子来说清风骨骼要硬很多,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年龄,所以要弥补不足就得比别人受更多的苦。
方玉潭天天给清风加料,直到他的腿最终能够扳到脑后。他将清风其中一条腿用绳子在墙上固定住,这种保姿势往往一站就是两个时辰。清风吊在上面的腿很快就麻木了,支撑的那条腿又抖个不停。方玉潭心里也疼,可越是疼越是抠门的严厉。只要清风一抖,方玉潭就立刻拿藤条抽他的小腿。一天下来,清风两条腿上总是布满青青紫紫的伤痕。
清风忍着,疼得实在受不了才小声哭。
师傅打他那是为他好。
白天扳腿、踢腿、下腰,飞脚、扫腿,拧旋子,晚上方玉潭还要教他唱段。
一盏油灯,夜凉如水。
方玉潭在屋子里轻唱,高音如行云流水,低音又如涓涓细水,如泣如诉。热热的毛巾敷在清风白天的伤口上,总是暖入心脾。清风才多大,换做是一般同年纪的小孩白天做那么多活晚上怕是早就累的睡着了,可清风为了能听方玉潭给自己讲戏,一打瞌睡就往自己的大腿上狠捏一把,半个月下来练功造成的伤口不说,光是自己掐出来的瘀痕就多的触目惊心。
又过去了大半个月,唐苇的鼻子正了,连眼神儿都跟著灵光起来。
方玉潭觉得是到让唐苇露脸的时候了,于是这次的《苏三起解》点了他演苏三。
离他们宅子不远的地方有皇上亲临过的戏园,唤作“平乐”,方玉潭今年的第一场戏便要在这里开演。今天一大早他只身去了平乐戏园查看戏台的情况,余下元宝他们自己练功。
孩子们玩的天性毕竟足,师傅不在这一群毛孩子练着练着就开始玩闹,到后来竟开始比赛谁一口气拧的旋子多。
元宝连拧了十个旋子。
“还有谁来挑战啊?”圆滚滚的汗珠从元宝脑袋瓜上滚落下来,他喘著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骄傲。
“我!”
清风喜欢空翻,喜欢拧旋子,喜欢飞翔的感觉,虽然才入门不久,可是看元宝一口气拧那麽多旋子不禁也想试试。
“清风你能行么!”一群半大的孩子跟着起哄,清风听见鼻子刚好的唐苇叫得最响。他也只微微一笑,走到场中央。众人四散开来,清风提一口气,起了旋子,整个身子拧在半空中,右脚落地後又起第二个。
大夥儿数着,一、二、三……数到四的时候大家像是见了鬼,纷纷闭起嘴巴一个个神情慌张。
周围死一样的静。
清风还在拧,他就想着怎麽保持身体平衡,腿怎样使劲,怎样可以拧到六个,全然没有注意到异况。
他多希望自己今天能够拧到六个啊!
“够了。”
听见上方愠怒的声音,清风的心一紧,堪堪落地的脚一个没站稳侧著身子摔倒在地。
“一个个都能耐了!”
方玉潭的话不止是对清风一个人说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个哆嗦。几个年纪小的已经怕得开始揉自己的屁股,只乞求等一下师傅能打得轻点。
条凳,板子。
清风趴在凳子上,裤子褪到膝盖。
“你们听好了,本来要打通堂,念在你们后天有戏,今天只打清风一人。”
方玉潭手里一挥,板子落在清风的背上。清风“哇”的一声惨叫,这一板简直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震碎。
“显摆!”
“我看你还显摆!”
“不会走就想飞!”
“叫什么清风!以後叫轻骨头得了!”
从第一眼看到清风,就想好好栽培他,平日里打几下心里都会不舍得,哪知道这分明是宠坏了他!
板子疯狂地落在清风的背上、屁股上、大腿上。清风扯着嗓子大叫大哭,不住地求饶。
方玉潭越想越气,发了疯一样往死里打。
众人从没见过这么失态的方玉潭,一个个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眼巴巴看著被打的那人呼声越来越小。
“师傅!别打了!清风要被打死了!您不是疼清风吗!清风要被打死了啊──”
元宝看到清风两眼已然发白,慌忙跪在地上求情。几个师兄弟也连忙都跪下,就连一直同清风怄气的唐苇也跪倒在地。
方玉潭喘著粗气,手里的板子停在半空。
清风背后青紫一片,上面还纵横交错著许多裂开的血口子,这孩子显然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还在挨打,只是嘴里不停念叨着别打了别打了……
浮浮沈沈,一会儿是方玉潭圆润的唱腔,一会儿是板子的呼呼声,清风全身上下仿佛置身於太上老君滚烫滚烫的炼丹炉中,被融在一颗小球里动弹不得,又被一脚踢进广寒宫,饱受彻骨的寒冷和寂寞。
清风在床上发起了高烧,除了王伯照看着他,其余人都走了,因为清风挨打的第二天是戏班子在冬雪过去后开演第一场戏的日子——
“平乐”戏园子的前排坐着几个大人物,个个身着官服,头上顶戴花翎,足蹬皂靴。坐在中间的一人有著宽广的前额,浓眉下双眼炯炯有神。
“源大人。”旁边的官员讨好的为他递茶水。“你看……这戏……”
源荣正为《苏三起解》里苇子演的苏三心疼不已,他只朝着声音方向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问话的官员机灵,立刻把桌上的紫砂茶壶捧到他手心。
源荣押一口茶叫道:“好!”
好一个苏三。
好一个唐苇。
好!好!众人大叫著!为那贪官知县被撤职查办,为那苏三和王景隆终成眷属。
好!好!源荣大叫著!为那扮相秀丽身段婀娜的唐苇,为那即将到来的香艳夜晚。
清风睡了醒醒了睡,脑子昏昏沈沈,他依稀听见敲门声、哭喊声、求救声,以为那又是一重又一重的梦。直到脑袋被小心掰起,嘴里涌入一股甘甜可口的茶水,才幽幽转醒。
然後他看到方潭玉,老了十年的方潭玉。
“师傅……”
清风小声唤着,生怕自己又惹了什么是非。
他究竟睡了多久,久到方玉潭的鬓边竟生出了几丝白发。清风细数著白发,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探到自己的额头,他看到师傅眼里满满的怜惜,又忍不住开始抽鼻子。
清风想说话,却被那游移下来的手捂住了嘴。
方玉潭揽住清风的细细的腰,小心翼翼尽量不碰到他身上的伤口,将他抱进自己的怀里,却因为指尖不小心划过清风背后的伤口,疼地哆嗦清风直哆嗦。
“还疼么?”
方玉潭的胸膛微微的颤动,清风的小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点点头。
为什么他总是惹师傅不开心?
“清风……你的大师哥被坏人糟蹋了……”
清风年纪还小,不知道糟蹋是什麽意思。
“我不配做你们的师傅……我不配……”
精致的脖颈上有温热的液体滴落,一滴又一滴。清风伸出细细的手臂,抱住此刻搂著他无声哭泣的男人。
清末,清政府统治最黑暗的时刻。
那日兰锦戏班散戏後方玉潭、唐苇二人被邀请至朝廷二品大官源荣宅内。一场鸿门宴,源荣以解散兰锦戏班为由,迫使无钱无势力的方玉潭将大弟子唐苇留於自己府内。
刚满十三岁的少年,在困苦中挣扎了那麽久,第一次看到光明便被吞噬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