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天天灌苦药。
他身上的伤脱了痂,留下几条淡淡细细的粉色疤痕,又过了一阵子,连痕迹也看不见了。
不见的还有唐苇。
清风养伤的那段日子经常等在宅子门口,他还没跟那个被自己打歪过鼻子的大师兄说对不起。
这段时间清风似乎真的懂得了如何做人:一个字,忍。
方玉潭为了整个戏班子,眼睁睁看著唐苇给糟蹋,他咽下多少心酸,大家都知道。
已经是飘满落叶的季节,宅子里的橘子树上挂满了小灯笼,著实诱人。小生对功夫的要求是很高的,清风磨破的鞋要比师兄们多,他脱下鞋子,平平整整放在一起,“喀嚓、喀嚓”,光光的脚丫子踏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清风两腿离地,轻盈的身体拧到半空,伸展的手臂犹如有力的双翅,划过优美的弧线。一时间落英缤纷,片片或金黄或艳红的落叶间仿佛有一只展翅飞翔的玉白蝴蝶穿梭其中。
第三十个。清风停地稳稳当当。
晶莹的汗水顺著额角滑过尖瘦的下巴,清秀的小脸因为方才的起伏的动作透着健康的粉红。少年抬起头,任凭凉凉的风吹干脸上的汗珠。
“怎么光着脚?”
清风扭头看到站在阶梯上问话的人顿时回得结结巴巴:“师父,我……脱了鞋自在。”
说话间方玉潭已经走到清风跟前,他看着清风一双玉白的脚,突然蹲了下去。
清风眼看着方玉潭将他的脚踝捏在手心里,顺势往上一抬。
微凉的手心,说不上的舒服。
“担心买鞋的钱?”
由于长期练功,清风的脚掌上已经开始长出薄薄的茧,可还是很嫩,刚才拧旋子时产生的强烈摩擦,使得脚底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擦伤。方玉潭知道这孩子平日里很节省,可再节省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
“师父……我现在是班里吃白饭的,当节省着些……”
方玉潭的手一顿,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以后穿着鞋练,这些钱,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清风掰掰手指头,这个月底便是师傅二十九岁生辰。脚掌上还留着他手指的余温,清风忍不住将自己的小手覆上去。师傅的手可真大,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长大了就能帮师傅赚许多钱,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因为给大家买不起好吃好穿的而皱眉了。
“呦!回来啦!”王伯的声音在整个园子里回响,今早师兄们都给借去演猴戏了,宅子里只有师父跟他两人,自从唐苇出事后,方玉潭亲自登台表演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可这并不代表戏班子就演不下去,因为大伙儿都已经成长起来。
清风一阵风的跑出园子,一箱箱演戏的道具正被抬进来,人人脸上洋溢着开心笑脸,看来今儿个出场很成功!
“清风,箱子重,一起来。”清风正准备搭手搬箱子,却被另一只手给挡住。说话的正是已是小有名气的武生——元宝。元宝搭在箱子上的手没有自己白净,手心更是爬满老茧,是一只属于武生的手。清风有时候看着自己的手会想,也许他更适合旦角,可师傅却让他唱小生。
“大师兄,我存了一天的力气没处使,你就让我现现还不成么!”清风顽皮的朝元宝扮鬼脸。过去的一年多里,上到识字写文,下到唱念做打,方玉潭对清风每一样都要求极严,却从没让他跟着戏班子出去过。清风不懂,到底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好,要让师傅一直避讳着,不肯让他随着戏班子露脸。
元宝敲清风脑袋,“你又胡想些什么了!师傅都说了,现在你只需要可劲儿练!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说罢使劲提起箱子前的一个铜环,清风只好跟在后面——箱子的大半重量都给元宝抗了去。
那箱子架在两个人中间不时的晃悠,前头是元宝健壮的身影,听说他一登台,那响彻天际的亮嗓就博了底下三个好。清风看过元宝扮的赵云,要气魄有气魄,要工架有工架。
元宝已经成角了……
一个箱子的距离,在清风的眼里,远得如隔了无边的海。
每个人都存了些私心,师傅的生辰到底该闹一闹。开始赚小钱的师兄省下几个子,偷偷存钱给师傅买茶叶和糕点,跟清风一样一穷二白的徒弟则天天抓耳掏腮的想怎么也得变点戏法出来让方玉潭高兴。就在这样那样的悄悄准备中月底很快便到——
兰锦戏班的孩子们一个个探着脑袋,朝堂里张望,今天一大早就来了几个不得了的人物。
“清风!你看!左边!就左边那个,叫陆海魁,”元宝扒在窗缝边压低声音说道,他的眼里盛了满满的崇拜,“陆师傅演的的关羽是行里最出名儿的!”元宝又指著右边说:“右边那个,是陶远铭,红旦!”
清风看到师傅左侧果然坐着个高大男子,那张脸即使不上妆也是威风凛凛,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大咧咧的豪爽。右边那个则生了一张五官柔和的脸,笑意盈盈的样子着实好看。
“都进来吧。”
方玉潭一唤,众弟子鱼贯而入。
“见过各位师叔。”清风学著大家的样子鞠躬。
“玉潭,果然是青出於蓝啊!哎!那个小家夥……我好像见过你。”陆海魁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元宝突然一拍桌子叫道:“小子!你是最近唱关羽的那个吧!来来!起个霸看看!”
元宝看向方玉潭,方玉潭微微点头。他深吸口气,做了一个漂亮的提甲出场式亮相。
“嗯!有点意思!”陆海魁点点头。
“师哥过奖了!”方玉潭站起来欠身,“元宝还要请您多指教呢!”
元宝自是高高兴兴下去了,然后众弟子们被一一叫了演拿手好戏,最後轮到辈份最小的清风出场。清风柔柔的黑发编成细细的辫子顺在脑後,他心里紧张得很,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对着这么多厉害的角儿独自表演。
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师兄们早就挨个讲完了,清风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贺词。人家说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些清风都懂。
撩起衣摆,清风跪倒方玉潭身前,磕三个响头道:“清风一定好好学,报答师傅!”
方玉潭看到清风磕红的额头,连忙起身扶他起来,不知不觉,他跟着自己有一年多了。
好俊的娃儿!好清亮的声音!
在座的另两位皆是暗自在心里惊呼,方才明白一直站在最不起眼角落里从头到脚低着脑袋的小弟子原来有这等潜质,心里不由暗暗惊呼。
这个方玉潭,竟把一块璞玉藏得如此之好!
清风给自己顺口气,张口就唱:“薛倚哥在南学我懒把书念。怀儿内抱圣贤转回家园。在学校众学生都揭我短,他说我无亲娘难解难猜……”
一段唱罢,屋子的人都发出啧啧称赞声。清风所唱为《三娘教子》里薛倚哥的段子,他的声音清脆,略带著尚未褪去的童声。
“好一个薛倚哥。”陶铭远招呼清风过去,问道:“叫什么名儿啊?”
“清风。”
“哦,年几了?”
“十二了。”
陶远铭是越看越喜欢,本还想多问问,却听见方玉潭说:“都出去吧,今天的功不许拉下。”
清风看见方玉潭脸上并没有多少笑容,心凉了一大截。
他一定是唱砸了。
等他们都出去了陶远铭在一边调侃道:“师兄,你真小气,不过是问几个问题么,又不会把你的宝贝给抢了。”
方玉潭陪笑道:“远铭啊,不让他们出去,还不让你给宠坏了!”
陶远铭撇嘴。
陆海魁也笑,“这孩子将来准有出息!你给他安了什么角儿?”
“生。”
“哎?”陶远铭瞪圆了眼,“我当你让他唱旦角儿呢!”
方玉潭看著门外,又重复了一句:“想好了,就唱生。”
一室的酒香,夜幕降临後,三个多年滴酒不沾的师兄弟聚在一起,婉转轻柔、温文潇洒、霸气无畏,各自的唱腔回旋在窄小屋中,宛如回到十多年前站在旷野迎风而唱的少年时代。
清风和师兄弟们在廊上搭一张桌子,他们的晚饭也加了菜。除了清风,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
“清风,你怎麽了?”元宝担心地问。
放下手里的筷子清风闷闷道,“师哥,你说我今天唱得还成吗?”
“成!不信,你问大家!”
一桌的师兄弟都点头。
清风盯着嫩嫩的鸡肉发呆,为什么他总觉得,师傅不开心啊。
夜里,方玉潭唤了清风过去。
很熟悉的房间,他不知已经踏入过多少次,可这是头一次在屋里闻到酒味。
“来了?”方玉潭坐在书桌前,神色有些迷离。他那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眼里似有流光闪过。
“师父。”清风在离方玉潭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方玉潭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清风,你来兰锦多久。”
“师父,快一年了。”清风垂下眼,不敢注视光彩夺目的方玉潭,捧了桌上的茶水递给他。
“哦……”方玉潭捏着清风递过来的杯子,“玉不琢不成器,清风,你是一块好玉,师傅有心雕琢,却无力护你一辈子。师傅会老,会死,你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方玉潭望向清风,渴望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他每说一句话那孩子眼上长长的睫毛便会扇动几下。
“清风,我不能一辈子把你锁在这宅子里。”
清风终于惊讶地抬起脸,正撞上方玉潭漆黑的眸子,心里像被什麽触了一下,疼得发慌。
“师傅,你要赶我走?清风不要离开师傅!”
方玉潭笑了,那比春风更加和煦的笑容,暖了习习秋风。他搂过清风,揉着他的发。
方玉潭身上有淡淡的清香,清风使劲嗅着,不像姑娘身上浓郁的香气,那种像是午后阳光的清甜香味,真好闻。
清风的背瘦瘦窄窄,方玉潭的手搭上去可以摸到一根根的骨头。看着怀里意识模糊的人儿,方玉潭低声问道:“伤还会疼吗?”
“不疼了。”
方玉潭抚着他的背,隔了很久才慢慢地说:“不赶你走,我要赶你上戏台子了。”
师傅不想你有朝一日同唐苇一样,更不想让你在外边受了半点风雨。师傅就想把你禁锢在宅子里,想这辈子就这样圈你在怀里,想拿了土把你的才华给埋了。
可是那样,你就成不了角儿。
成不了角,你会怪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