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机会登台的,所以大伙儿暗地里都在偷偷咬牙练习。平时晚上有个玩玩闹闹的情景也不见了,清一色在练功的孩子,大冬天的一个一个汗透衣裤。
是啊,就算实在是没本事演个跑龙套的人物也好,去法国的机会千载难逢,也许人生中也就只有那么一次机会。
如此,又是两个月过去,气候是正式进入寒冬了。那年冬天格外湿冷,许是清风年幼的时候穿不暖,经常赤着一双脚的缘故,过了一月初脚上竟长起了冻疮,虽然只是小脚趾边上长的又红又小的一颗,却是白天黑夜的痒,没过几天清风眼下就有了淡淡眼影,几天没睡踏实。
清风还算好,只长了一小颗,张矜弦一入冬双手双脚就长满冻疮,好几个地方还裂着血口子,又痒又疼,指头肿得跟萝卜似的。他年轻时候从不长这个,也是后来落魄了,冬天在冰凉刺骨的水里给人洗碟子洗碗赚钱才引起的。
这事儿,张矜弦也没抱怨过,飞飞天天跟着他爹学戏,看着那双手心里就难过,劝他爹去看看医生他爹又不肯,只能这么耗着。还是陆海魁某天给张矜弦送来几件新做的冬袄,飞飞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偷偷告的密。
之前每次陆海魁来看他都见张矜弦将双手缩袖管里,陆海魁只当他是畏寒,就把屋内的炉火拨旺些,哪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看到那双满是口子的手。陆海魁当下就又怒又急,冲去屋子里要去抓张矜弦的手,张矜弦挣了挣,没挣开,袖管唰一下扒拉到手臂上去了。
一双很可怖的手,几乎没个好的地方。
“你就这么……对得起自己了?”陆海魁看着那双手,说出来的话都是抖的。张矜弦也不看他,抖抖手腕把双手重新遮拦起来,眼睛斜斜看过去,吓的飞飞赶紧往陆海魁身后躲。
第二天客房的桌子上就多出好几种治冻疮的药来,张矜弦眉头一皱,劈头盖脸就训了陆海魁一顿。陆海魁乐呵呵的在一边儿候着,训到后来看张矜弦还是随意挑了一种去涂,心里大石头才算落地。
“这都什么时候了,钱全浪费在这些东西上边?”张矜弦把剩下堆成一堆,骂道:“都去退了!退下来的钱给孩子们晚上添几个菜!”
买来的东西,哪能退呢。要真能退,陆海魁的面子也是没地方搁了。他听说清风也长了冻疮,就赶紧把余下的都送过去,再三嘱咐清风一定要藏住了别让张矜弦看见。
清风当即哭笑不得。
那一点点小冻疮哪里用的到这么多的冻疮药,碰上方玉潭,也是仔细得紧,竟拿在手里比对了半天,总算挑出一种给清风抹。清风舒舒服服躺在方玉潭怀里,觉得脚尖上一阵清凉。
“陆师傅对师公真的很好。”
方玉潭一楞,想起还在坐科班的时候有一次张矜弦狠罚了陆海魁,晚上陆海魁一边在被窝里喊腿疼,一边在眨巴着眼睛笑眯眯地说:师父今天嗓子一定吼疼了吧,师弟你过会儿给师父端碗蜂蜜水去。
一晃神功夫听见清风又在追问:“师父,你说是不是?”
“是,从小便是”方玉潭将药慢慢揉开了,又仔细翻看一遍清风的双脚和双手,把那些有可能迸发冻疮的地方一一涂抹了。
药是好药,用了一段时间,脚就不痒了,张矜弦的手也收了口子,虽然依旧会痒,却是不再那么浮肿。
这次送信的大哥熟门熟路的摸到小学校,从怀里拿出个煞是好看的小石头,在门边叫唤:“清风!清风又来信啦!”
等的望眼欲穿的回信。
清风接过邮包,想起陆海魁跟自己说过,要是收到的是邮包,这事儿八成是成了!
送信的大哥看跟前小弟眼睛里忽闪忽闪似乎要掉下泪来,知道这是一封珍贵的信。他摊开手心,把捂得温热的石头递给清风:“小兄弟,这是上次你送我邮票的回礼!叫雨花石,我亲戚来玩的时候捎来的,送你给玩!”
清风把雨花石放进一个小木盒子里,仔细去听师父们的谈话,可以看出,大家脸上的喜悦之情都是难以言表的。
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小学校里人人都难以入眠,他们其中的很多人,长这么大连自己家乡都没有出去过,更不要提去遥远的欧洲。
那个在地球另一边的国度啊。
学生外加赶场师父名额总共只有十个,再多的资金是出不起了。虽说那边的校长提出费用全部由他来承担,可他们有自己的骨气,到哪里都不能被瞧不起。
甄选的那天,几十个孩子站在那里,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着希望被选上的光芒,可是这些尚且稚嫩的孩子们却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强者胜出。
杜言抱着刚在师父们面前表演完的飞飞腿小声哭,他还在练毯子功,离分行还得熬大半年,自是比不上飞飞的功夫,可是小孩子还是很傲气,每天死记硬背的也把戏词给记了个七七八八,嗓子也好,一圈唱下来张矜弦动了心。
张矜弦这人很爱才,当年见到陆海魁在街头卖艺,是花了大价钱把他硬买了回来的。
“叫杜言?”
杜言小朋友特别怕张矜弦,他亲眼看过飞飞挨罚的情景,吓的浑身都在抖,好不容易从牙关挤出几个字:“是是……”
张矜弦摸摸他脑袋:“我又不会吃了你。”
杜言抽抽鼻子:“那……你脚怎么了?”这个问题他老早就想问了,这个老师跟普通的老师不一样,每次走路的时候都是跛的,那样还能唱戏吗?
“给打断了。”
张矜弦这话说得风轻云淡,杜言却是很正义感很强的一个孩子,当即怒了:“谁敢打我老师!我让爹打他去!”
张矜弦心里一暖,上下打量杜言一番,见确实是根好苗子,也就下定了决心:“想超过你飞飞哥吧?”
杜言点点头。
“那跟我学?”
杜言他爹也在场,其实打从一开始儿子被张矜弦唤过去他就竖起耳朵在他们的谈话了,此刻听说张矜弦要教自己儿子,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看杜言唯唯诺诺的气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巴掌就闪过去了:“笨蛋孩子!你不擦亮眼睛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那可是当年名震一时的红旦……”
杜言被他爹扇的往前一扑,堪堪落在张矜弦怀里。
“我就是个瘸脚老师。”张矜弦阻止杜言他爹继续说下去,“要是孩子不愿意,我不勉强的。”
船票定下来后,大年是赶不上了,小学校里提前摆了一桌,算是践行又算是提前过上大年。
晚上飞飞抱来一堆鞭炮,跟打孩子们一起放,后来玩累了,张矜弦就搂着他,一起看杜言他们继续疯。
炮仗声里张矜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飞飞依稀听见他爹说,杜言这孩子他喜欢,已经收下了。你安安心心去法国,好好给我们争脸。飞飞听着听着玩得疯了疲惫感一下子涌上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那么噪杂的环境里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是慌慌忙忙的赶船。
天还是黑漆漆的,就要赶去港口了。这船一月才开一趟,错过了便要再等上一个月。人能等,签证是万万不能等的了。
半醒不醒的小子们被一个一个抓到车上,清风一个一个清点人头,又清点了一遍要带的大箱子,里面的道具都是宝贵得紧。
约莫一个小时后,五辆马车先后行到港口处。虽是清晨,那里却早已是人声鼎沸,拥挤无比。
“东西都看牢了!”
“飞飞呢!飞飞快跟你爹去告别!”
“清风!清风你快帮着孩子提行李!”
“曹斌呢!别在后头磨磨蹭蹭的快跟上!”
方玉潭和邱丛生两个人忙前忙后,终于把十个孩子都安全带上了船。
呜——
启航的鸣笛声。
飞飞看一眼船上冒黑烟的大烟囱,缩下趴在船舷上的身子,眼眶红红的。他刚才看见张矜弦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站立的地方。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飞飞总觉得,他爹此刻很难过,像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呜呜——
船微微的动了,前方朝阳将海洋染成一片金黄。
船调转了方向,驶向太平洋。
陆海魁去握张矜弦的手,捏捏他的手背。
“不超过三个月,就会回来。”
张矜弦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抗拒,就这么被握着,一点
一点感受到从另一个人身上传来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