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玉潭的房间出来,飞飞的心一下子有沉重起来,连带着双脚也变得沉重。他在走廊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抬头望见客房的灯亮着,迟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
客房里住的人正是张矜弦,自从他决定亲自教飞飞开始,不顾陆海魁的劝阻,就在这小学校里住下了。
飞飞眉头紧锁,换作前几日,此刻本应该是张矜弦单独指导自己的时候。白天没学成的旧东西,晚上要教的新把式,默戏……所有的东西都需要在张矜弦的面前,一遍一遍的演练,直到他点头认可为止。然而要得到他的认可,是何等的艰难。
风带着刺骨的寒冷卷过来,走廊里也已经湿了大片。飞飞蹲在柱墩旁,一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一边继续凝视着客房内的灯光,偶然可以瞧见他爹一闪而过的身影,那身影,背微微驮着,连带着飞飞整个心都跟着纠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飞飞守得半边身子发麻,想着就这么被风雨吹走了也好,那身体该得多轻啊?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正这么想着,客房对面两间寝室里的灯忽的全部熄灭了,整座院子里就剩下客房那盏那灯还依旧顽固地亮着。
爹爹是在等他吗?
飞飞这么想着,心里一动,忍不住站起身,脚下却是一麻,身体控制不住的向后跌去,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到了柱子上,当即头昏眼花。
张矜弦正坐在屋里看书,整个晚上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听见外面有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他熟悉的惊呼声而来,手里的书一抖就丢在了桌下,跌撞地跑去开门。
在没有月光的雨夜,整条走廊上都是黑漆漆的。张矜弦借着茅房外的一点微弱灯光,终于看见了飞飞的身影,那孩子正倚在柱子边上,一动不动。张矜弦心跟着狂跳掐里,拖着条略有残疾的腿快速跑过去。
“伤了哪儿了?”屋里的灯光下,飞飞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张矜弦不敢把他放到床上,就这么搂着他,十指都在发抖。
脑袋一阵迷糊过去了,飞飞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拼命钻出脑袋,钝痛无比。他刚才听见有人急促的脚步声,此刻又听见他爹的声音,心里突然一委屈,眼泪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他今晚是注定要泪流成河了么。
“爹,头疼……”飞飞的语气里多少添了些撒娇的味道。
“撞到头了?”张矜弦赶紧把他扶正了,让飞飞靠在自己怀里,“哪个地方?”
“头顶下边一些……”
张矜弦探手一摸,摸到个又烫又大的包,心下愧疚起来,飞飞定是在外面徘徊了很久,这几****是不是对这孩子太严了?
可是,自己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连带着从前教弟子,也是这么过来的。父慈子孝这样的场景在练功的时候那就是浮云。
飞飞一缩,想起他爹自从决定亲手教他唱武旦,就再没有对他露出过半点宠溺的样子,每日里一脸严肃,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功,此刻流露出的疼爱让他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疼。
他俩一个埋着脸,一个手举在半空中,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隔了一会儿张矜弦轻轻叹口气,把飞飞扶到床上趴好了,从抽屉里取出盒药膏,用指尖一粘,一点点涂到那个肿包上。末了又拉起他的小手,摊平了放在自己手心里。只见青青紫紫的伤痕不规则的分布在两只手上,都是飞飞练指法的时候不到位,自己拿尺子打出来的。
是不是孩子还太小?承受不了那么多呢?张矜弦一边想,一边把清凉的药膏涂到每一道伤痕上,可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旦决定了就必须做到最好。
“晚上在这睡吧?”张矜弦翻来覆去的看着飞飞的一双手,心里很软,偏偏嘴上使硬:“同学们都睡了,你这一进去,少不得吵了别人。”
飞飞巴不得留下来和他爹一起钻被窝,张矜弦从前每晚都会搂着他,给他讲孙悟空的故事可自从他开始学戏,他爹就把他当大人了,再没有一起睡过。
过了大半夜,飞飞身子累到极点,偏偏脑瓜子还清醒得很,他肚子里存了一大堆话想对张矜弦讲,可是他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估计是睡着了。
小孩子的性子终是耐不住,飞飞轻轻推推张矜弦问:“爹,你睡了吗?”
张矜弦转过半边身子,像小时候那样有节奏的轻拍飞飞背脊:“怎么了?疼得厉害吗?”
原来爹爹也没有睡着。飞飞似乎松了口气,拼命挪到张矜弦身边,他的鼻子有点塞住了,声音堵堵的:“爹,飞飞很笨,总是惹你生气。”
拍打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改成轻轻的抚mo。飞飞等了好久,他爹也不发话,自顾自地说:“我心里越是想让爹高兴就越是练不好,爹教了我好几天的东西,我依旧没有进步,急得慌。”
张矜弦捏捏他的后脖颈:“傻孩子,一辈子的饭都能在一天吃完了?”
飞飞咯咯笑起来。
“飞飞,你永远都是爹最疼爱的孩子。”张矜弦突然觉得,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找不到机会去说。他这辈子,就错过了太多太多。
雨过天晴,银洁的月光洒在院子的石板上,像是缀满了无数细碎的小宝石。积在屋檐上的雨水叮咚叮咚落在水洼里,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在变得沉寂的夜里也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