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陆府东花园。
一个穿学生服的少女捧着课本在廊上驻足,不远处一把挂有金黄流苏的扇子伸缩间像一只带有生命的玉白飞蝶,在一双白皙的手间起舞。
“好!”少女禁不住拍手大叫。
刚刚练完功的少年扭头看见走廊上的人,在午间和煦的阳光中微笑道:“小悦!陆师傅不是不让你来的么!”
少女嘟嘴道:“清风,我爹那老顽固的话有什麽好听的!凭什么不让我学戏!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家家!哼!从小这不许那不许的闷都闷死了!”
“你是没吃过那苦……你爹那是疼你呢……要不是陆师傅一心把我们留下,指不定我和师傅两个还在哪里颠沛流离。”清风苦笑道。
一转眼一年半过去了,当年逃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王伯身子不好,人没到上海就去了,剩下方玉潭、清风和元宝三人情急之下本想暂住在陆海魁家,没想到陆海魁是个极讲义气的人,知道他们师徒有难,说什么也把他们留了下来。
小悦狠不得扇自己两巴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慌忙转变话题道:“清风,知道今天学堂里老师教什么了吗?”
清风眼里突然又亮了起来,“讲什么了?”
少女轻柔地笑了,把怀里的笔记翻出来,“看不懂的就问我。”
两个人捡了个地方坐下。陆悦偷偷打量着坐在身边的男孩子,他有着尖削的下巴,低头看书的时候柔软的黑发会掠过漂亮的眼睛,碰到不懂得地方他会情不自禁地将食指扣在下巴上。
学堂里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把他演出的海报塞在课桌里,近乎膜拜地喜欢着他。这样精致的一个小生,居然就住在她家,还坐在他身边——她陆悦简直幸福地想发疯。
“清风,你的扇子舞得真好!什么时候教教我吧!让我同学也眼红眼红!你不知道她们多想见见你!”
轻轻嗯一声,清风的双眼离不开书本上崭新的世界。
陆悦看他一副书呆子的样子,忍不住捂着嘴笑,就像只偷腥的猫。
走廊那头传过来轻微的脚步声,认真看书的少年突然放下书本,恭敬地站起来喊道:“师父。”
方玉潭穿着一袭月牙色的长袍,剪短后的头发柔顺地垂在两耳侧,更是显得俊雅不凡,他的双眼扫过清风手里捧着的课本问道:“今天的功练完了吗?”
陆悦抢在清风之前开口:“练完了练完了!我是从头看到脚的!”
清风点点头,紧了紧手中的书本。
“悦儿,你爹在前厅唤你。”方玉潭抽出清风手上的本子还给陆悦道:“快去吧,我和清风有事要出去一趟。”
陆悦朝天瞪瞪眼,不甘心地挪去前厅。
粗粗用过午饭,方玉潭上街讨了一辆人力车,径自带着清风去拜访一位朋友,那位朋友还是新近结识的,名叫邱丛生。提起邱先生,方玉潭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你老是唱别人唱过的本子可不行,邱先生写的本子,很不错。”
听见方玉潭这样夸一个人,倒是头一次。自己练得再好,在台上得到的叫好声再多,方玉潭也就嗯、啊、好的表扬一下就过去了,这方先生是长了咱头六臂还是怎么的,竟然能让师傅这么夸他。清风心里闷闷的,说不上的滋味。
这本是饭后午休的时间,清风习惯了在这个时段小睡上片刻,二轮车左拐右拐令他渐渐的困了,一颗脑袋随着车子上下晃动。
就势往自己身上轻轻一带,方玉潭将一条胳膊搭在清风颈后,睡得迷迷糊糊的清风只当是有了一个舒适的“靠枕”,很快便自动蹭了上去。
约莫两刻锺的功夫,二轮车停在一幢小洋房前。
累得睁不开眼,清风使劲揉了揉眼睛,望着眼前的小洋房眼睛瞪得大大的,连带身子都颤了颤。
方玉潭感到好笑:“你一付要带兵打仗的样子做什麽?邱先生又不是敌人。”
清风努努嘴,在他心里,邱丛生就是敌人,谁让师傅这样表扬他了!
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花园,方玉潭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应,结果清风重重一推,那门居然就自动打开了。方玉潭苦笑一声,这个对文学痴狂的人居然粗心大意到这种地步。所幸方玉潭曾经拜访过邱丛生,心知他现在一定在书房,便领着清风往那里走。
书房同样的杂乱无章,一地废纸,连待客的桌几上也摆满各种报刊杂志,坐在书山中的人闻声抬头,脸上是一瞬的迷茫。
清风一直都觉得有学问的人是花白胡子的老头,有著仙仙侠骨,坐在精致的书桌前挥毫泼墨。然而,这个正坐在西洋锺旁边胡子拉渣,看到他们又是发愣又是笑得乱阳光一把的中年人究竟是……
“清风,见过邱先生。”
清风愣一下,又愣一下,这个……这个就是邱丛生?!
“诶!不必多礼!”邱丛生站起来,伸出左手。
台上表现已经很老道的清风,看到邱丛生朝他伸出左手,害羞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想起小悦曾经教过的礼节就慢慢的也伸出左手,用西方的方式跟邱丛生友好的打招呼。
“呦!台上威风凛凛小有名气的清风不骄不躁竟还懂得西方的礼数,方兄,你这个师傅做得可真是成功!”
方玉潭也跟邱丛生握手,他俩是在上海认识的,当时清风的一台戏结束后,这个邱丛生花了些小钱硬是跑进后台缠着自己为他讲戏。
“方兄,你还年轻,考虑考虑再上台嘛!”
自从来到上海执拗不过陆海魁的一留再留后,方玉潭一边教清风学戏,一边开始四处奔波为他重新创立登台表演的机会,而他自己再也没有登过台。
“有清风就够,我的心血都在他身上。”
邱丛生瞥见清风眼里含泪,心知这气氛着实有点沉闷,连忙拉过清风道:“来来!清风快唱上几段拿手的!让我过过戏瘾!”邱丛生虽然早年留过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戏迷。回国后不但从事新文学的倡导工作,还写出好几本反应新时代的戏本子,获得界内,特别是年轻戏剧爱好者的喜爱。
清风唱了好几段,慢慢也知道为什么师父会带自己来见这个人。因为邱丛生是真的懂戏,看得出他是个好人。
几曲唱罢,大戏痴邱丛生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正事。他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索罗出几块电点心,匆匆摆在茶几上,然后发现自家连背烧开的水也没有,更别提只能从茶叶罐子里倒出些茶沫子之类的丑事了。
“对不住对不住!你看我这人真是!戏本子在卧室里,我这就去取,还请两位稍等!”
清风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他看方玉潭正专注的欣赏着屋里悬挂的一副画,于是伸手捏了一块糕点,取来搁在桌上的报纸。离邱丛生回卧室拿本子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本子散成了一大片,怎么都收集不齐。想想邱丛生这个性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打个哈欠,清风觉得有些累,将手中的报纸放于膝头后便开始打小盹。
墙上粘帖着一张牡丹图,嫩黄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宛如朵朵绣球,透着点点神韵。看得出,作画之人是个极其清雅正直之人。
落款处写着:致远。
方玉潭扭头一看,清风竟然不知不觉就在椅子上攒成一团睡了过去。捡起落到地上的报纸,看到满脸是糕点渣子的清风,方玉潭轻轻笑了。将食指慢慢拂过它的唇角,细细白白的粉末便纷纷沾在指尖上。
从卧室回来,邱丛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如诗画面。他将手里高举的一叠厚纸收拢在胸前,默默驻足。
中西结合的花园里,左手边种的一大丛太阳花,已经有些许焉了。
“很少有师傅这么疼爱徒弟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邱丛生蹲在太阳花圃前,许久没有打理的花圃周围长满杂草,他低低感叹一句:“这么容易活的花都给我种死了……”
“不是所有的师傅都对弟子棍棒相加,何况清风这孩子本就命苦”方玉潭也蹲下来,帮着打理花圃,“他一直都很努力。”
“嗯,很懂事的孩子。”邱丛生拍拍手,抖落指间的泥土。
“你叫我出来,就是为这事?”方玉潭的手指抚过一株刚刚长出来的嫩芽。
“怕把你的宝贝徒弟吵醒,小弟特约大哥来此花园——一——叙——啊——”用京腔把词拉得长长的,邱丛生弓身一鞠。
“你的扮相倒是越发精妙了,改天跟清风一起登台吧!”
“不敢不敢!”邱丛生将手中的稿子交给方玉潭:“说正经的,今天见了清风,我觉得这稿子里的内容并不适合他演。”
方玉潭接过戏本子略微翻看一下,“这……不是邱兄为清风量身定做的戏本子么,怎么会不合适。”
“方兄,从前是我没有见过卸妆后的清风,没有见过台下的清风,这本子讲的可都是台上的清风,被尘世所掩盖的清风,所以这本子,要不得。”
许是屋子里没了人气,过了一会儿清风便醒了,邱丛生陪他去洗了脸。方玉潭带他回家的时候,清风的发梢上还带著尚未擦干的水珠,在晚霞中熠熠生辉。
这样的一对师徒,这样的一个清风。
邱丛生将怀里的旧本子一点点撕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