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邱先生家回来后,方玉潭再也没有提起过本子的事情。他不说,清风也不敢问,只道是邱丛生那天给的本子师父不喜欢。有时候他会跟元宝同时登台,两人一文一武,一起长大的伙伴之间往往一个眼神就能够知晓对方的下一个动作,因此在台上总是表现的天衣无缝。有陆海魁这个泰斗罩着,谁都没敢动清风和元宝一根手指头。
日子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登台、练功,练功、登台不知不觉中已临近八月十五。由于八月十五大家个个都要登台唱戏,所以陆海魁在八月十四那天就召集所有人提前开一个赏月大会。
十四的晚上,月亮已经很圆了,明黄的一轮挂在天际,偶尔有丝丝薄云飘过,缠mian悱恻淡如轻烟,似乎要把凡间的人都带去仙宫,与那嫦娥与玉兔共舞。
小小咬一口,香甜的月饼味充溢与唇齿之间,细腻的红豆沙来不及咀嚼便消融在舌尖。清风在心里满足的叹口气,又吃下小半个,然后把另外半个捧在手心里,想吃,舍不得吃,又不敢多吃。他们这些要登台唱戏的,最忌讳的就是身材走形,像月饼这么甜腻的东西,即使再喜欢,也不能贪嘴。
舌尖轻扫过双唇,犹自怀念着方才甜蜜的感觉。
将少年眼里的矛盾看在心里,方玉潭端来一杯茶,紫砂茶杯中没有完全伸展开的茶叶浮浮沉沉,一点月光碎了又全全了又被水痕荡漾开去。
“这是云南的普洱,喝了可以挡住那些油腻。”
两个人的眼睛离得那么近,仿佛只要一伸脖子就可以触到对方薄薄的嘴唇。
如果亲一下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
轻呼一声,清风被自己的想法吓坏,手里的杯子却因为身体不稳,几点热茶已经脱离杯沿向外泼去。
“啊!师父!”清风慌忙去掸落在方玉潭衣摆上的水珠,“烫到没有!”
“没事,我再去倒一杯。”方玉潭的声音听起来隐隐有些发颤,找了这个接口后就从清风身边走开了。
清风自己衣服上也沾了几滴滚烫的水,他看着那几点水渍,有些微微发愣,直到有人呼他上去表演这才回过神来。
陆海魁的几个弟子们陆陆续续在月下亮过嗓,等到方玉潭回来的时候,清风正在人群中央,别在腰上的纸扇一展,俨然一个翩翩少年郎。谁也看不出,这样一个举止得体的少年,曾经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儿。
静静注视着舞动扇子的少年,方玉潭握紧掌中茶杯,温和如水的眸子随着那人的身形而移动。
不断拔尖的声音突然一抖,清风停下来,脸上闪过惊慌。坐在边上的元宝一看清风出现失误慌忙打圆场道:“我们的当红小生也有失误的时候啊!”然后大家都笑了。
“我……重来……”清风耳根子一红,小声咳着,清清嗓子给大家陪个不是,又兀自开始唱,可是每每到拔尖的时候,原本圆润清脆的嗓子却总是使不上劲。
双眉紧紧蹩起,听完清风磕磕绊绊唱完那一段,方玉潭一开始以为是刚才甜腻的味道另清风呛到了嗓子,可是现在却真的察觉到他的嗓子确实不对劲。
以手抚顺不断起伏的背,方玉潭问道:“怎么回事?”
“师父……我……咳……咳……”清风觉得嗓子很难受,特别是刚才唱完那一段,嗓子里就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小蚂蚁在爬动。
惊恐,害怕,清风死死抓住方玉潭的两臂,“师父……我嗓子难受……”他的嗓子不知怎么了,这几天似乎总是有点痛,但并不明显,外加身体也没受到什么风寒,一直以为过几天就会好,哪知今天竟然在大庭广众下丢了脸。
听见清风说嗓子难受,大家都慌了神。嗓子是唱戏之人的宝贝,是他们今后养家的本钱,没了嗓子还唱什么戏!清风是现在当红的小生,要是他的嗓子有个三长两短,那还了得!
陆海魁从小声议论的人群里走出来,看到方玉潭青了的一张脸忍不住笑道:“玉潭,我看你是昏了头,清风怕是也到了倒仓的年龄。”
听见倒仓两字,方玉潭的脸色稍霁。倒仓是每个成长中的男孩子必定经历的事情,如果能够顺利过关,清风的嗓子或许还会变得更好。但是,也有倒仓后嗓子不再适合唱戏的。
伸出两指轻轻触摸清风的喉节,方玉潭对陆海魁说道:“劳烦师哥用土法子煎几帖药,给清风服下去。”
药很快就煎好了,是元宝亲自端来的。元宝经历过倒嗓,现在的声音较之从前更加浑厚,显得底气十足。他吹着碗里的热气,一边安慰清风不要担心。
“倒嗓的时候每天睡觉前只要对着墙念三次墙壁大神保佑我嗓子没病,嗓子就一定能好!这是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娘告诉我的。”
“元宝哥,你骗人!”清风咯咯地笑,把苦苦的药喝个精光。
“清风,你喝药的本事可又长进了!这黑乎乎的药我怎么喝怎么恶心!”元宝接过碗,揉乱清风一头乌发。
“我不是小孩子啦!”清风张牙舞爪,要把元宝正在“行凶”的爪子从自己脑袋上甩下去,他大声喊道:“师父说过,倒仓就意味着我是大人了!”
“清风,我宁愿一直都做小孩子,住在咱师傅从前的宅子里,从前虽然苦,可是能和大家一起一起摸黑练功一起吃饭一起调皮捣蛋一起挨罚,多好。”元宝边说眼里边露出对从前生活的向往,“现在我和师兄们挤兑一间不要紧,可是你和方师傅却要住在这样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元宝环顾四周,“这房间只容得下一张床,你天天和师傅睡一块儿可别把腿乱伸啊!”
“师哥,睡相不好的人是你吧!”想起元宝从前半夜又是胡话又是踢腿甩胳膊的样子,清风笑弯了腰。
是啊,原来想念从前生活的不单单是自己。不知道当年离散的师兄们现在都怎么样了?是不是见到了家人,有没有从炸弹和火海中逃脱。
“胸往上靠,双臂紧贴墙壁。”
浓浓的药味渐渐散去,朝内撕腿显然比朝外更艰难,清风听话得将瘦长的双腿充分打开,下身沿着墙壁呈一个漂亮的一字。
鼻尖顶着墙,突然想起元宝说的话,清风把额头抵在墙壁上决定等会儿睡觉的时候试试。
方玉潭扶正清风的腰道:“不要分神,躺下。”故意压低声音吩咐清风收起腿仰面躺在床上,渐渐使力将他的左脚往胸前掰,又命他绷直腿一路将他脚尖压至身后被褥。
默默数过五十却不见方玉潭有放开他的意思,心知任凭他再哭再叫方玉潭也不会心软,清风闭紧眼,心想一定是刚才撕腿走神师父要罚他了。
“我今日罚你,是因为隐瞒嗓子的不适。”说完,方玉潭用力把清风的腿又往下压了几分。
疼!
“我错了!师父我知错了!”清风疼得满头大汗,即便知道方玉潭在教戏的时候心最硬也忍不住求饶。
果然,方玉潭充耳不闻,冷冷答道:“自己数到一百。”
如此撕了腿,临睡前清风偷偷往墙壁边上靠了靠,接着轻轻念出了元宝教他说的那一句话。
方玉潭支着身子看清风紧闭双眼裹着被子一点点蹭到墙壁旁边,连脑门快要贴上墙面,然后看见他上下唇微微开合,吐出一句跟蚊子叫似乎的话。
说完后清风的神色似乎轻松不少,没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方玉潭曲起左臂将他轻轻拥在怀中,一只手轻柔灵活地按揉着他双腿上的各个穴位。似乎感觉到来自穴位上的酸疼,清风不安地弓起了身子。方玉潭慌忙隔着被子轻拍他的背,一边在他光滑的额头上落下细细的吻。
清风将脑袋摇了摇,将脸埋进他觉得异常温暖的地方。
胸口一阵酥酥麻麻,方玉潭将身子往后挪挪,在两人之间制造出一些缝隙,生怕蒙坏小家伙。
“小傻瓜,墙壁大神一定会保佑你的。”
夜,就在平静中缓缓流逝。在所有人眼中出尘淡定的方玉潭,也只有在那人熟睡的时刻,才会卸下厚厚的面具,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