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脸上则露出疑惑和不悦,多年来,宋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没有皇帝的亲自传召,任何人不得进入万岁殿,哪怕是来到殿门口都是不允许的,这点光义比谁都清楚,为什么今天要犯这个忌讳呢?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秦箫回到正殿,坐在黧黑色的楠木雕花桌案后,对她点点头,秦箫会意站在他身旁。
“传晋王进殿吧。”他很想知道这个心思如晦深不可测的弟弟今天的来意。
不一会儿,巨大的镂花殿门打开,在两名宫廷侍卫的引领下,赵光义英姿飒爽地大步走进,身后还跟着一名个子矮小的年轻人。
赵光义一身银色暗花镶金锦袍,玉冠束发,脚上的乌皮靴上绣着云朵图案,看上去春风得意,俊美异常。他来到赵匡胤跟前,屈身下跪,朗声说道:“臣弟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他身后那名矮小男子也跟着战战兢兢地跪倒磕头。
“起来吧光义,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这样客气。”其实,他们兄弟之间这些年就是这样客气而疏远的,其中的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
“谢陛下。”赵光义微笑着起身,拱手说道,“陛下,臣弟今天冒昧来到万岁殿是因为臣弟为您带来了一个人,一个您一定感兴趣的人。樊若水,还不快拜见我大宋皇帝!”
跪在地上的樊若水闻言更是鸡鵮碎米般磕头:“小人樊若水拜见大宋皇帝!”
原来他就是樊若水啊,秦箫撇着嘴想到,史书记载,他原是江南人,由于科举落第对江南怀恨在心,认为江南亏待了他,转而要投奔大宋。不过投奔大宋总得有点见面礼吧,他就扮作和尚渔夫的模样,兢兢业业地在长江两岸勘测水情,精心绘制了一幅地图。后来,他将这个地图献给了赵匡胤,宋军凭借这张图得以渡过大江,兵临金陵城下。
“小人一个!抗日战争时百分之二百是汉奸,卖国贼!”这是秦箫给他的评价。
赵匡胤的确对此人很感兴趣:“你就是樊若水?抬起头说话。晋王早就向朕推荐过你,现在你来说说,你为什么背离江南,又有何本事让朕重用你?”
樊若水抬起被晒得黑瘦的脸,满脸谄媚和狂热:“江南李煜昏聩懦弱,只知享乐,不知任用贤才,我不想为其卖命;陛下雄才大略,是几世不遇的圣主,小人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力。此图是小人呕心沥血之作,今日献给陛下,希望能助陛下完成统一大业!”说着他双手将一个卷轴举过头顶。
按理说,身为赵匡胤的贴身女官,秦箫应该马上上前接过卷轴呈给他看,可是她厌恶樊若水的为人,根本就懒得理他,樊若水举了半天见没人搭理,只得尴尬地扭头看向赵光义。
赵匡胤知道秦箫来了脾气,但自己是君主,也不能亲自去拿卷轴,只好轻声咳嗽来提醒她。赵光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对她兴趣更浓。于是他亲自从樊若水手里接过卷轴走上前,对撅着嘴走来的秦箫说:“秦姑娘,有劳了。”
在接过卷轴的瞬间,秦箫看到了赵光义眼中别有深意的笑容,鼻孔里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香气,一幕幕往事遂袭上心头,脸色变得苍白。好在她自信他认不出自己,努力保持住镇定,礼貌地点头,转身把卷轴交给赵匡胤。
赵匡胤非常不喜欢赵光义和她有什么接触,好在也肯定他认不出秦箫,倒不是特别担心,但也提醒自己以后避免他俩的直接碰面。
他展开樊若水献上的卷轴,见正中间题着四个大字“横江图说”,字迹清秀。下面则是绘制专业详细的长江两岸地形图,每个地方都配有详细的说明,不同的地点用不同的颜色区分,看上去一目了然。
赵匡胤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对地图十分满意。看罢,他抬起头问樊若水:“朕的军队要渡过长江,先生看何种方式最好?
“小人认为应该是搭设浮桥。”
“据朕所知,江北沿岸水势复杂,地点应选在何处?”
“小人仔细勘测过,江北有一个地方最适合搭浮桥,就是瓜州旁的采石矶。”
“好!”赵匡胤高兴地站起身,“樊先生果然是个人才,朕非常欣赏你!光义啊,传旨赐封樊若水为舒州军事推官兼太子右赞善大夫,和曹彬、潘美将军一起谋划出兵江南的事宜,三天后,朕要在乾元殿听取他们的奏报。”
“陛下圣明,臣弟遵旨。”赵光义带着面有喜色的樊若水下去了。
见他走了,秦箫才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赵光义,她都打心里害怕。
“放心,他认不出你的。”赵匡胤也有些不舒服,但他极力克制,不愿承认这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
“看来你很讨厌樊若水?”他拉她坐下,点了点她的鼻子,话里带着一些责备,秦箫知道,这是因为她刚才的行为。
“难道你就喜欢他吗?”她理直气壮地反问。
“自然不。一个因为一点小事就背弃自己祖国的人谁会喜欢呢?但我只是用他的才干罢了,何必非得喜欢他?你看,他的图画得还是不错的。”
见秦箫不支声,他接着说道:“你知道陈承昭这个人吗?他原也是江南人,打仗时被我俘虏,遂归顺了大宋。我一开始鄙视他的为人,只给他个右监门卫将军的小官,但是后来他自告奋勇兴修汴梁与江淮的漕运工程,又为我训练了第一支水军,两样工作都干得非常出色;
“上次你提醒我治理黄河可能是用人不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他,马上让他负责治理黄河。几个月下来,是大见成效,看来明年两岸的百姓不用再流离失所了。像陈承昭这样的人既打了败仗又投降了敌方,可以说既是庸才又是小人,但那只是他在江南的时候,到了我大宋就成了能人和造福百姓的贤人,关键在于——”
“关键在于用其短则短,用其长则长。在别人手里的顽石,到你的手里就是美玉,你不愧是明君,这点,李煜真的不如你。”秦箫接过他的话头说完,这个男人值得她崇拜。
“和你在一起我受益很多,谢谢上天把你赐给了我!”赵匡胤又搂她在怀,正要接着说什么,突然看到手里的东西,哑然一笑,“我许是年纪大了,怎么把它拿出来了?”原来他手里还拿着那把两人刚才讨论过的玉斧。
看到玉斧,秦箫心里一紧,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说出隐藏在心底许久的秘密。她离开赵匡胤的怀抱,严肃地对上他深邃的双眼:“大哥,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也请你必须面对!”
此时,万岁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显得空旷寂静。
赵匡胤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躲开了秦箫的视线,居然显得有些恐慌,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再等等,让我好好想想,等我——”
“不!你早晚要面对,你不能选择逃避,别让我瞧不起你!”她激动地摇晃着他的臂膀,眼中已有泪意。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挣扎了几下,认输了:“好吧,你说。”
……
李从善的府内。从善紧皱眉头,这已经是他第五次看着手中的信了,其实信上只写了四句话: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那是唐朝张籍的《秋思》,门口的侍卫说是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男子送来的,说是请郑王李从善仔细看看。
“家书,说不尽,又开封,到底是要说什么呢?且不说写信人的身份,单是信中的含义就让他费解。写信人定是由于什么原因不便把实情说出,只能是采用这种隐晦的说法,而且这个人一定非常熟悉自己,相信他有能力猜透其中的迷题,找出答案。
这时,墨影走了进来,“王爷,您给江南的信就要差人送去了,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信?江南?”李从善重复着墨影的话,视线仍盯着手中的那封奇怪的信,突然,他几乎是喊了出来,“我明白了,先别送,快把那封信拿给我!”
……
晋王府的书房内,赵光义将手里的信“啪”地摔到地上,俊脸上满是怒容。
“王爷,您?”他的心腹程德玄从地上捡起信送回桌案。
“那个李从善真是可恶,本王想了几天的好计策他居然不上钩,在信中是只字未提,真让人气恼,莫非就这样放过林仁肇不成!”
程德玄给他献上一杯茶:“王爷何必这么动怒?他不写,我们可以替他写。”
赵光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眼前的程德玄慢慢露出笑容:“本王怎么忘了,你不光精通医术而且还最擅于模仿别人的笔迹,你这个本事可是帮了本王不少次忙呐,哈哈!”
程德玄接过赵光义递给他的信,嘿嘿一笑:“请王爷放心,在下保证林仁肇很快就不再是我大宋踏平江南的障碍了!”
……
而李从善此时还在研究着手里的那封信,信中的内容他已参透,那是在告诫他小心赵光义的诡计,不要给江南送去错误的信息,这点他已做了改正,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但是,更加困扰他的却是信中那清秀飘逸的字迹,那些笔迹像极了一个人的,但又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因为她已经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十年,这让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心情既烦闷又低落。
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进来。”他的声音透着不快,他知道那是谁。
陈清韵端着托盘翩然走进,优雅地施了一礼:“王爷,这是我刚煮好的雨前龙井,请您品尝。”
她低下纤长的脖项,动作娴熟地倒好茶,又用丝帕细心地擦去托盘上水渍,随后纤纤玉指将一杯香气四溢的清茶捧到他面前,羞涩一笑:“王爷,请。”
看着她端庄美丽的容颜,从善的心头生起了一丝柔软,他接过茶杯放到旁边,轻抚她的肩,柔声说道:“清韵,这几年在我身边你辛苦了,是我亏欠你太多。”
他难得的亲近让陈清韵美目含泪,她依偎在他胸前:“不,是我自愿的!你一直待我很好,只是我还不够好,比不上她,不能消除你的烦恼,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不好!”
从善扶正她的身体,正色道:“听着清韵,你是个好姑娘,是我李从善不好,辜负了你;我早就对你说过,你我虽担着夫妻之名,但没有夫妻之实,我怕是一辈子都回不到江南了,你何必跟着我受苦?我是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人,终究会让你失望的,你还是——”
陈清韵紧紧地抱住他,流着泪哀求:“我不回江南,求你让我留下吧!是我自愿嫁给你的,不是你耽误了我,是我自愿的!我知道你忘不掉她,我可以等,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答应我,别再赶我走了,如果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就是不要再赶我走了!”
李从善被她搂得手足无措,终于,他叹了一口气,算了,当初也是这样,他要是不娶她,她就要自尽,毕竟是自己与人家有婚约在前,怎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害了她?怎奈一晃儿几年了,他就是无法面对清韵,因为他根本忘不掉箫儿,再等等吧,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将她忘记。
这时墨影急匆匆闯进来,见到屋里的情形,脸色尴尬地退了出去。
从善觉得他像是有急事,就让清韵离开,然后把他叫进来:“说吧,什么事?”
墨影神色紧张:“王爷,我们的人从江南带来消息,国主把潘佑和李平大人杀了!”
“什么?!”从善震惊,怎么会?那是多么忠诚的两个人,尤其是潘佑大人,写的一手好文章,人更是骨鲠忠义,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原因?”他脸色苍白,声音发颤,江南,难道天要亡你?
“听说是宋军最近在北岸蠢蠢欲动,一些小人如张洎、冯延鲁和边镐之流力劝国主投降,而潘佑李平两位大人就向国主进言要求对宋开战,言辞过于激烈,甚至将国主与商纣王相比,国主发了怒,就——”
从善知道,一定是潘佑,当时他就强烈反对六哥娶周嘉敏,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这回大概是进谏心切,把两件事搅在了一起,六哥生性仁爱,却最不能容忍别人拿周嘉敏这件事做文章,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痛,潘大人,你好糊涂啊!”
“据说,国主后来也后了悔,派人去阻止行刑,但已经晚了。王爷,我们——”
从善猛地站了起来,打断他的话:“墨影,你火速化装潜回江南,我要你去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