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之德,本于好生,为君之心,贵于含垢。自乱离之云瘼,到跨据之相系。谕文告而弗宾,中吊伐而斯在。庆兹混一,加以宠绥。江南伪主李煜,承奕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今授尔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候。而其钦哉,毋再负德!”
开宝九年正月初四清晨,天高云淡,猎猎风寒。
在楚照辅洪亮有力的诵读诏书的声音中,宋太祖赵匡胤率文武百官登上明德门城楼接受江南李煜的献表投降,李煜及其宗族大臣共四十三人,都穿着素服跪于明德门下听旨。
按照礼仪制度,首先应由郭守文宣读曹彬的献俘捷报,而投降的李煜等人也必须绳捆索绑。以前对后蜀孟昶和南汉刘鋹都是这么做的。但赵匡胤却说:“刘鋹是伪汉皇帝被擒而降,李煜虽然割据一方,但早已削去帝号和国号,改奉大宋年号,已算是我大宋的属臣,自不能与刘鋹同样对待。”
所以,纳降这天既没有宣读作为占领者的献俘捷报,也没有对李煜等人进行屈辱性的捆绑,这让秦箫万分感激,让李煜在惊喜之余惶惑不解,让以赵光义为首的一些人十分不满。
受降仪式后,赵匡胤赐宴广德殿。
广德殿上,金碧辉煌,鼓乐齐奏,烘托出一片和谐热烈的气氛。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和谐与热烈只是属于征服者,而被征服者的感情和想法向来都不那么重要。
赵匡胤金冠黄袍,居中而坐,相貌威严英俊,谈笑间自有王者气度,陪同出席的还有赵光义、赵普、窦仪等人。李煜这时已经按所赐爵位换了官服,神情沮丧地坐在赵匡胤的左侧下手,另有李从善、徐铉和张洎等人陪坐。
秦箫仍以赵匡胤女官的身份站在他身后,她一直看着李煜,见他容颜消瘦,双目无光,一脸的忧伤,与她记忆中的那个风liu倜傥的李钟隐判若两人,心里十分难过。尽管南唐的灭亡早已写进了历史,但让她亲眼目睹李煜的亡国之痛,她还是觉得很残酷,心里打定主意要找机会好好安慰他一下。
赵匡胤举起酒杯对李煜说:“重光(李煜字重光),朕一向佩服你的才华,早想请你过江一叙,不想却拖到今天,真可谓是相见恨晚啊,来我们喝一杯!”
在座的人,不论是大宋的或是南唐的,皆是一惊。在那个时代,只有亲密的朋友之间才能以字号相称,他们没想到赵匡胤会这样称呼李煜。对于俘虏,而且还是多次拒绝朝见、给大宋的统一造成很多麻烦的俘虏,他完全可以直呼其名,以示羞辱,但他却给了李煜天大的面子,这让双方的人都很费解。
李煜也很惊讶,但他心如死灰,对这点已经不是特别在乎了,他站起身喝下酒,黯然说道:“李煜是待罪之身,是陛下的俘虏,刚才陛下不以捆绑之礼相待,在下已是万分感激,李煜惶恐,不配陛下这样称呼,还是请您直呼其名吧。”聪明人都能听出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怨气和不满,本来嘛,你夺去了我的家园,再来称我作朋友,谁能咽下这口气?
赵匡胤微微一笑,并未十分不悦,看起来这李煜倒是有几分骨气,同孟昶、刘鋹的确不同,怪不得小箫对他很是推重,心里多了些敬佩。
“哈哈,李煜,你说的很对,你的确只是我大宋的俘虏,是个罪人,不配得到如此礼待,但这乃是我们陛下天恩浩荡,你要是拒绝就有欺君之嫌,本王看你还是答应吧!”赵光义非常看不上李煜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言辞和眼神都带着十分的讥讽。
李煜听出了他的恶意嘲讽,冷笑道:“晋王千岁能和李煜的看法一致,李煜甚为感谢。”
赵光义没想到他貌似心灰意懒,性格上却还是如此孤傲不训,目光陡然冷戾,他向赵匡胤拱手道:“陛下,素闻李煜乃江南才子,最擅填词,《菩萨蛮》一词天下传诵,臣弟也是十分喜爱。听说在来汴梁的路上他文思泉涌,写下两首佳作,请陛下恩准他诵读一首,以谢陛下对他的厚恩。”
他这话一出,南唐的人全都面露羞愧之色,而大宋这边则各个表情丰富,讥讽之意明显,有的甚至低低笑出声来,人们都知道赵光义是有意拿李煜和妻妹小周后私通的丑事来羞辱他。
秦箫紧咬嘴唇,牙齿磨得吱吱响,恨恨瞪着赵光义,这个坏蛋,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却有脸取笑别人,真是个十足的小人。
赵光义正在得意,突然感到有两束带着恨意的目光射向他,他抬头一看,正对上秦箫的目光,那样子分明是在替李煜抱不平。看来她果然和江南有关系,这也正好解释为什么大哥总是对李煜手下留情了。他邪魅一笑,迎上她的目光,举杯示意,将酒一饮而下,秦箫气得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赵匡胤自然知道赵光义的用意,他并不想让李煜难堪,这么做小箫会不高兴的。但一来他想见识一下李煜的才华,二来也想压一压他孤傲不羁的性格,让他知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所以也就点头:“朕正有此意,重光不妨诵读一首,让众人一饱耳福。”
李煜这边已经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和嘉敏的事本来就是他一辈子的愧疚,在江南是他的禁忌,没想到却让赵光义揭开了伤疤,让大宋的人看他的笑话。他感到万分羞辱,怒不可遏,正待发作,旁边的李从善轻轻踢了他一下,对他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强压下一口气说道:“晋王千岁过誉了,李煜惭愧。既然陛下有旨,李煜只好从命,不过读过之后还请晋王千岁指教一二。”于是,就将那首《破阵子》朗声诵出: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他形容憔悴,双目含泪,声音里包含着无限的感伤和悲愤,震撼了在座的所有人,就连赵普和窦仪等人也都暗暗佩服慨叹。赵匡胤手拿酒杯,半天无语,他既叹服李煜的天纵奇才,又因他的血泪控诉而震惊,他自信无比正义的统一大业竟被描写得像野蛮的侵略一般,这让他十分恼怒。
“大胆李煜,陛下如此恩遇待你,善待江南百姓,你却不知感恩,写出这样忤逆不敬的诗句,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实在目中无人!陛下,臣弟恳请您将李煜重重治罪,彰显我大宋威严!”
赵光义对李煜的厌恶由来已久,小箫在江南时,张文瑞就向他汇报过,李煜多次邀请她去金陵皇宫游玩,而且态度极为暧mei,将她比作大周后娥皇;后来,他又私下修建花蕊宫,居然把小箫看做了他的妃子。从那时起,他就对李煜下了杀心,为此多次怂恿赵匡胤早早对江南动手,这次他更不会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恨不得将他一下置于死地。
李从善马上离席跪下:“启禀陛下,臣六哥的性情一向如赤子一般率真坦诚,从善请您宽恕他的不敬。六哥,快点跪下请求陛下的宽恕!”从善边说边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李煜,示意他马上跪下。
哪知李煜来了文人的酸腐脾气,毫不理睬从善,只向赵匡胤拱手道:“陛下对江南百姓和李煜的确是仁慈宽厚,李煜十分感激。但李煜的词没有罪过,天下一统不假,但李煜毕竟成了亡国之君、阶下之囚。情郁于中,不吐不快,吐了又有何罪?如果陛下仅凭一首词就治李煜的罪,我也无话可说,山河破碎,背井离乡,死了倒少了很多烦恼!”
“陛下,李煜舟车劳顿,头脑不清,故出此不敬之词,请您饶恕他吧!”徐铉连滚带爬跪倒在地,替他那个糊涂的主子求情。张洎和其他江南族人也都跪倒一片,恳请赵匡胤的饶恕。
看到这个情况,秦箫心乱如麻:她既敬佩李煜的大胆直白,对他的痛苦呻吟感同身受;又怪他不识好歹,赵匡胤已经够宽厚礼待的了,难道非要激怒他才罢休吗?真是小孩脾气。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又不好直接做什么,真是心急如焚。
一时间,广德殿内变得静悄悄的,气氛十分紧张,每个人都看着赵匡胤,等待着他来决定李煜的命运。
赵匡胤缓缓站起身来,离开座位来到李煜面前,面对面站着,他显得比李煜高大很多,强壮很多。
“李煜,朕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其实并不服朕,你认为朕只是一介武夫,只会舞刀弄枪,打几场仗,取人性命,夺人土地而已;不像你,腹有诗书,胸藏锦绣,高雅脱俗,所以,你打心里看不起朕!你恐怕还在想,要是争夺天下不用刀剑而以纸笔,你会将我赵匡胤打败千回万回,纳地归降、俯首称臣,就像你现在这样吧?”
听了他的话,李煜显然是一愣,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不明白赵匡胤如何能探知他内心所想,冷傲的表情有了些变化。
赵匡胤自信地一笑,接着说道:“你的想法是有些道理的,但用在朕的身上就是错的!你的确很擅写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也的确写得大气磅礴、气势不凡;但结尾‘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一句若单从韵律上说无可挑剔,但要从气势上看就过于阴柔低沉,伤害了起笔时的大气,使全词显得有些虎头蛇尾了。”
“你——陛下也懂诗?”显然,李煜是被赵匡胤的一番深刻中肯的诗论震撼了。
“不只是懂,朕还能写!朕国事繁忙,倒不常作诗,不过为了释去你的心结,朕今天就作一首,请你这个才子品评!”
这话一出,整个广德殿都沸腾了,皇帝要作诗!这真是天下的头号新闻,这个武功绝世战功赫赫的皇帝,还会写诗吗?
每个人的心情都是不同的,江南的人无疑是想看个热闹,最好他作得很糟,能让李煜挑出几条错处,给江南争些脸面;而大宋这边则都是满怀着兴奋和期待,他们的皇帝武功高强,作诗也一定错不了!
赵光义神情复杂。刚才赵匡胤说的那番话分析冷静,句句到位,既点中李煜的要害,又显示了他过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这让他有些自愧不如。他不禁想到,大哥表面宽厚仁慈,但目光犀利,真要说起人来可是毫不留情的,看来他以后的行动还要更加隐蔽才行。
秦箫呆在那里,她也不知道赵匡胤有这样的本事,和他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只有自己读诗给他,从未见过他作诗啊。
这时,赵匡胤环视全场,众人立即鸦雀无声,“朕的诗题是《咏初日》,只有四句。”他浑厚带着磁性的声音回荡在广德殿中:
“欲出未出光速达,千山万山如火发。
须臾走上天上来,逐退群星赶却月。”
朗诵完毕,赵匡胤神态自若,微笑着看向李煜,“重光,请赐教。”
李煜先是呆立了片刻,突然跪倒说道:“好诗!李煜自愧不如!刚才李煜无状,请陛下赐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