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皇宫偏殿。
秦箫看着身边的赵匡胤，张嘴刚要问什么，他却对她摇摇头，让她稍安勿躁，于是他们依旧站在偏殿内等候召见，像一个时辰前一样。
今天一早，宫里来人通知他们柴荣要召见赵匡胤，还指名让秦箫同去。两个人都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召见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一路上，他们边走边谈论着最近几天发生的两件大事：
第一件应该算是张永德毫无悬念地被免去了殿前都点检的职务，象征性地封了个澶州节度使、同平章事，实在是明升暗降，既被解除了兵权，又被迅速赶出了京城，从表面看，‘点检做天子’的威胁似乎得到了彻底解决，柴荣果然不是一般战士。
第二件事就是赵匡义订婚了，而且月底即将完婚，女方可不是普通人家，而是周国的魏王符彦卿的女儿符云霞，秦箫在赵普那里听说了他们定婚的全过程。
据说是符云霞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赵匡义，一见倾心，马上决定以身相许，而赵匡义也对貌美如花的符小姐惊为天人，再经宰相王溥撮合，好事随即定下，赵家已经下了聘礼，就等办喜事了。
这两件事已经够他们讨论的了，今天，又会发生什么大事呢？
终于，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恭敬地说道：“请赵将军跟小人去拜见陛下。”两人跟着他走进了柴荣的寝宫。
寝宫里很安静，空气中满是浓重的药味，表明了主人的身体情况。屋里没有人侍候，只有柴荣一人靠坐在床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精神尚好，这可是秦箫自打猎回来第一次看见他，他明显地消瘦了。
柴荣看见他们非常高兴，“匡胤、小箫，你们来了，快过来坐！”
小太监替两人搬来椅子后退了下去，他俩谢过坐就在柴荣身边坐下来。
“陛下的龙体好多了吧？哪天让匡胤陪您出去散散心吧。”赵匡胤首先开口问候。
柴荣摆摆手，露出一丝苦笑，“药倒是吃了不少，朕全身的穴位都快被他们扎遍了，还是不见起色。今天朕的精神的确好些，朕想见你们了，所以一大早就把你们叫到这儿来了。”
“陛下，您的身体确是由于长年征战受到了损伤，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您也不必太心急了，还需宽心静养啊。”秦箫真的非常关心柴荣。
柴荣刚想说话，忽然咳嗽起来，秦箫忙给他端过一杯药茶，他喝了几口，咳嗽才止住。
“匡胤啊，你看到了，朕的身体就是这个样子，朕找你们来，就是想说说知心话，所以不要再安慰朕了！”
“陛下！”赵匡胤眼中湿润，那边秦箫早已抹上眼泪了。
柴荣没有理会两人的激动，双手交叉放在锦被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前方，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这些天，朕清醒的时候总爱回忆过去的事情，回忆朕这三十多年的所作所为，小箫，你那天说的话朕越想越有道理，人生短暂，死是多么寻常的事情，只有青史留名的人才不枉此生，这么想想，朕知足了，就是马上死了，朕也不觉得委屈了！”
柴荣伸出手制止两人的劝慰，接着说：
“五代十国，天下动荡，黎民百姓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朕一心匡复天下。这些年朕四处征战，中原之地已收复大半，如果老天再给朕一年的时间，九州大地就该统一了！
可是朕真的没有这一年了，看来朕是做了什么让老天爷不高兴的事，才会受到如此的惩罚。朕想啊想啊，终于想到了一件事，匡胤，你还记得我们攻打楚州城吗？”
“匡胤记得。”
“三年前我们攻打楚州城，当时城中的守军拼死抵抗，大军进攻七日还未能破城，周国将士死伤无数，我的几员爱将都死在那场战役之中，我恼羞成怒，发誓报复。
终于楚州城破，我下令屠城，以雪心头之恨。现在想想，这是我一生之中做过的唯一一件错事，可以说是十恶不赦了！看到满城堆积如山的尸体，能够漂起盾牌的血河，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我只感到痛快，却忘了那其中还有许多无辜者的尸体，还有婴儿和孕妇。
我一向以明君自诩，欲统一中原也是以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为借口，可是那几天的屠城，我简直就是一个恶魔，这样的人百姓怎会拥戴，皇天怎会护佑？！咳咳！”
柴荣说到激动处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陛下！您保重！”赵匡胤和秦箫同时说到，站起身来。
“让朕说完，不许打断！”柴荣变得非常激动。
两人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继续听他说下去。
“匡胤啊，那天你也在城中，奉命到城东巡视，告诉朕，那天在城东你做了什么事，朕要听实话！”柴荣的眼睛突然等到，狠狠地盯着赵匡胤，看得他一阵心寒。
“那天我奉陛下之命巡视城东，发现有士兵正在一条街巷中残杀百姓，哭喊声震天，血流成河。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和妇孺，匡胤心里十分不忍，也知道会忤逆陛下，但当时一冲动，就下令那些士兵停止杀戮离开，有几个不听话的还被我抓起来示众。
后来我下令手下人保护这条巷子的百姓，他们都是战争的幸存者，我不想他们再受到伤害，我的确忤逆了圣意，请陛下责罚！”赵匡胤说着就双膝跪在地上。
“朕还知道更后来的事，你救起了一个吃奶的婴儿，因为他的母亲已经被士兵杀死，你做了那孩子的养父，现在这个孩子由你的母亲杜夫人照看。朕还听说，被你保护的百姓为了感念你的恩德，还给那条小巷起名做‘因子巷’，逢年过节还要给你烧香磕头，是不是！”
“这——臣错了！臣忤逆圣意，犯下死罪，愿听凭陛下处罚！”赵匡胤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鬓角渗出了汗，秦箫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紧张。
“陛下！”秦箫张嘴要为赵匡胤辩护，被柴荣制止。
“哈哈！老天爷，这就是朕的罪过吧，这就是你不肯赐福与朕的原因吧，这才是你想要的人吧！朕服了！朕认罚！
匡胤，你没错，错的是朕！当他们把这件事秘告我时，我怒火中烧，以为你不满足现在的位置，想要收买人心，意图不轨，才有了那次城门口的搜查，把你的书扔得满地都是，让你寒心，朕当时只想给你一个教训。
可后来发现你清廉自守，光明正大，朕也觉得后悔，但‘因子巷’这件事一直让朕耿耿于怀。直到那日行宫和小箫谈论英雄和生死，朕才恍然大悟，小箫，你说的英雄朕不配，朕只知道考虑周国的百姓，未能体恤天下苍生，朕太狭隘了！
朕虽然信任匡胤，但总是对他的宽容和侠义有所忌惮，是朕太小家子气了。真正统一天下的人，不光要有雄才大略，还应该心怀仁爱。虽然朕不愿承认，但这点，他比我强。匡胤，朕今天叫你来，不光说心里话，还有两件事要托付你——”
赵匡胤马上再度跪下，“匡胤听凭陛下差遣。”
“朕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朕希望你能以你的忠肝义胆辅助我儿宗训，就像对朕一样。”
“匡胤自当效犬马之劳，请陛下放心！”
“你的忠心朕不会怀疑，先别着急表示，朕还有第二件事要说。世事变化，有时非人力所能左右，宗训如果能够辅之你就要尽力辅佐，如果出现了什么意外，是你不能控制的，为了统一天下的大业，必要时，你可以——你可以——你可以取而代之。”
最后这句话柴荣犹豫了片刻，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来。
“陛下！”赵匡胤如五雷轰顶，面色大变，魁伟的身躯微微颤抖，“匡胤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异心，请陛下明鉴啊！”
“你用不着这样，我不是怀疑你的忠诚，记得太祖当时也是迫于无奈才成了皇帝，不是所有人一开始就想做乱臣贼子的，有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投军前行侠仗义，是众人仰慕的赵大侠，投军后更是战功卓著，深受将士们爱戴。无论是武功、智谋还是品行，当前大周再无一人能出你之右。我儿年幼，一旦出现变故，恐怕你的手下就会生出异心，鼓噪你取而代之，其实是为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着想，这样的事，历朝历代还少见吗？”
“匡胤宁死不从！绝不做不忠不义的小人！”赵匡胤眼含热泪说道，秦箫看得出，他是发自真心的。
柴荣有些疲倦了，喘口气说道：“我相信你的话，但此一时彼一时，就是我柴荣一旦被人推到那样的位置，我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怎么做。匡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此言绝非试探而是真心。
我自然期望你好好辅助宗训，为大周建功立业，但如若真的出现我说的那种情况，你也要好自为之，我的心愿是统一九州，扫除夷虏，为天下苍生谋福，只要你能替我完成这个心愿，我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
赵匡胤不住地摇头、磕头，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嘴里反复重复着自己的忠诚和效忠周室的决心。
柴荣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流出了血，秦箫连忙上前给他擦净，服侍他喝了药茶，想让他躺下，被他拒绝了，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满头都是虚弱的冷汗，他用手指着赵匡胤，颤抖着说：
“莫不是我柴荣错看了你，你也是虚伪的小人，难道你想让张永德、李重进那样的草包当未来周国的皇帝吗？看着朕亲手打下的基业被毁于一旦吗？朕会死不瞑目的！”
赵匡胤不敢出声了，无措地跪在那里，发髻蓬松，满脸是汗水泪水，额头还有血迹，十分狼狈。
柴荣的声音更低了，“朕早在半年前就有这种预感，这几天这种预感更加强烈了，才会和你说这些，也让小箫做个见证。如果结果不能改变，朕为什么不为百姓找一个合适的人？朕怎么说还算是个明君啊，希望你能善待大周宗室，我就不再有什么牵挂了。小箫，你到门口让他们进来吧！”
秦箫对柴荣的话不解，还是走到门口，发现刚才那个小太监在远处垂首站立，她便说：“陛下让他们进来！”小太监点头跑下去了。
不一会儿，只见小太监领着范质、王溥、魏仁浦等人快步走了进来。
几个人跪倒磕头，柴荣气喘着说：“你等听旨，朕钦封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之职，统帅禁军。封范质、王溥、魏仁浦为顾命大臣，范质为首。一旦朕归天之日，你等要同心协力辅佐我儿宗训，完成我大周的统一大业，不得有误！”
几个人神情悲伤，战战兢兢，只得磕头领旨。柴荣又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几件事情，最后说：“朕的江山和妻儿就拜托诸位了，匡胤，记得朕说过的话！朕乏了，你们下去吧，朕要休息了。”
范质还想说些什么，柴荣摆手，“朕真的该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几个人也只好退下。
离开时，秦箫回头看了柴荣一眼，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近乎可怜，英雄落寞，让人唏嘘。
回去的路上，赵匡胤一直没说话，秦箫也默默地跟着他走，这时劝解是无用的，只有陪伴。
到了赵府门口，秦箫正在想着要不要告辞，赵匡胤一把拉住她，虎目布满血丝，颤抖着说：“陪我喝杯酒！”
后园中，还是吃鹿肉的地方，两人静坐，赵匡胤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头上不断渗出汗来，那汗水流过他的眼睛、腮边甚至落进酒杯里，他却毫无知觉。
秦箫起初也陪他喝了几杯，后来发现他喝得太多了，就劝道：“大哥，酒虽说是消愁之物，但喝多无益，你还是——”
她的话没说完，赵匡胤就握住了她的手，那炽热的感觉她很久都没有过了，“为什么，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他看吗？陛下为什么认定我会那样做，我赵匡胤一直光明磊落，为什么却给人这种印象？小箫，你是最聪明的人，你告诉我，难道我真的是个伪君子吗？”
他看上去异常苦闷，那是一种被人误解的伤痛。秦箫心里明白，此时的赵匡胤是没有改朝换代的想法，但这改变不了六个月后陈桥兵变的事实，也许柴荣说的对，有时候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想想他身边的人，包括赵普在内，哪个人不是指望着靠他实现自己的抱负或美梦，这些人在柴荣死后，又怎会放弃这样一个大好机会？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包括柴荣的义父郭威，哪个不是这样稀里糊涂地捧上了台？
她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用毛巾给他擦脸上的汗水和头上的血迹，这动作似曾相识，却带给两人不同的感受。
“小箫！”赵匡胤的沉稳因酒精而失去了作用，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大手抚mo着她的发丝，像是在寻找安慰。
秦箫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弄蒙了，她没想到赵匡胤会这样对她，他不是一直冷静自持吗？难道他心中对自己……？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宽厚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急促的心跳，感受到自己被他的浓浓的酒气和火热包围，她的心也不禁狂跳起来，猛然清醒，于是，她轻轻推开他的束缚。
“大哥是否想听小箫说几句？”她故作平静。
看着眼前清秀的人挣脱自己，赵匡胤有一时的发呆，他也不知刚才的举动是怎么回事，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吓坏了她吧？其实，也吓了他自己一下。
他对她有好感，甚至到了想拥抱她的地步了，这是何时开始的事情呢？难道是从确切知道她是个女孩开始？也许还要早些吧。
“对不起，小箫，我喝多了，原谅我！”他懊恼没有控制住自己。
“想听我的意见吗？”秦箫聪明地选择回避刚才的事情。
“想，你说的话我爱听！”他下意识地回答。
秦箫给他端过一杯茶，看他喝了一口，才说道：“你对陛下的忠心没人怀疑，就是陛下本人也不会怀疑。但我想说，忠义分为小大两种，小忠是对一人一国之忠，大忠则是对天下和百姓的忠诚。
三国时刘备曾托孤于诸葛亮，诸葛亮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可谓竭尽忠诚，怎奈辅佐的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后来的结果大哥已经知道了。在小箫看来，诸葛亮应算是小忠，他的愚忠及连年不休的征战对蜀国百姓有何益？
若以小忠的观点看，欺父弑兄的唐太宗李世民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乱臣贼子’，但他开创贞观之治，让大唐国富民强，四海受益，万世传颂，应该算是大忠。
这一小一大比较，大哥又认为哪种更值得呢？我想陛下就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否则他不会跟你那样说的。”
赵匡胤喝着茶听着她娓娓道来，情绪变得安静了，等她最后说完，他沉思了好久，才慢慢说：“你的意思我好像明白了，但我要好好想想，今晚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她点头答应。
回去的路上，他又恢复了冷静，他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默契而和谐。
大门口，他歉意地一笑：“我忘了跟则平说了，他该怪我了，你替我道个歉吧。
“嗯。”她低头回答。
“好好休息，我回去了。”他的声音似乎很镇定。
“嗯，我进去了。”她却落荒而逃。
……
第二天早上，秦箫刚刚起床，就见赵普匆匆赶来，神色凝重地说：“大帅让我陪他进宫一趟，陛下归天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