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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说实在的,当年初识雷加,用我们后来挑破了话来说,是“麻秆打狼,两怕着”。我们对雷加是“警惕”的,因为他是“十七年文艺黑线”上下来的人物啊。他对我们也是警惕的,因为我们是被挑选出来唱“文革赞歌”的“工人阶级代表”啊。都抱着这样的警惕,记得开初的几个讨论会,开得就不尴不尬。刚刚被“解放”的雷加,充分展现了他的政治智慧。比如他从来不对当时的文艺路线发表意见,有时我们实在绕不过某个话题了,请教雷加,他说,你们问浩然去,他的观点肯定最正确。然而,又能听得出他这话里确实有点“刺儿”。坦率地说,因为和浩然的热情相对比,当年雷加的态度,多少还令我有几分反感呢。现在看来,这正是一个成熟的、有政治辨别力的老共产党员对自己的艺术理想的坚守啊!

很快我们就发现和这老爷子不能谈文学,更不能谈政治,但和他谈工厂、工人乃至日常生活,他谈笑风生。不过,等到1982年我来到北京作协专业作家支部,和雷加成为同事时,大概因为国家已经进入日丽风清的时代了吧,他成为了一个幽默风趣口无遮拦的老人。从闲聊中,我知道他在“九·一八”事变后投身抗日救亡活动,还亲历了“一·二八”淞沪抗战。而后,他辗转于北平,又到过日本,参加进步文学社团活动并开始创作。1938年,他毅然投向延安,那时就以创作激情高涨和创作速度惊人闻名。雷加似乎是一个“生活”崇拜论者,据说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发言,就以“作家要下去,作品才上来”为题旨,回想起来,这就是他终身奉行的圭臬。他的一生,经历的太多,因此许多说出来让我们目瞪口呆的事情,到了他的嘴里,竟成为了笑谈。我印象最深的,是北京作协一次批“左”的支部会,雷加发言之始,还是红头涨脸的,他回忆当年在解放区时,下乡体验生活回来,如何遭遇“抢救运动”,被怀疑成“特务”,揪上台捆起逼供。一边说一边捋开衣袖,告诉我们他如何被绑、被打。说着说着,竟笑开来,以至最后几乎笑得岔了气。最后他说,“文革”那一套,我才不怕,我年轻时就领教了,我知道早晚还得给我脱帽、鞠躬、道歉!

雷加不甘落伍,永远保持着学习的激情。当年在北京作协支部里,李陀是一个不断带来新的信息和新的思想的人物。李陀每次发完言,雷加都要追问,李陀,你刚才说的那个某国的某某某,他的代表作是啥?李陀便一一作答,雷加也一一记下。当时我想,这老爷子要干啥?真的要找来看吗?果然,下一次聚会,雷加就和李陀探讨起某某的代表作来。以至李陀好几次大叫:“老爷子,我真服了您啦!”

老爷子啊,在天国那边,你还是那个骑着线闸的轻型自行车,探着身子,撅着屁股,翩然来去的老头儿吗?

原载2009年11月21日

怆然而涕下

——送宪益远行

丹晨

从杨宪益葬礼回来,枯坐冥思,心里理不出一个思绪,竟怪怪地想,如果宪益还能说话,又将怎么嘲讽调侃自己,会不会打油戏诗“告别文联少开会,闲来无事且干杯”(杨宪益诗)。

11月23日上午10点,范玮丽来电话:“杨老今天早晨走了!”尽管我已经有了预感,但还是感到惊愕和哀伤:怎么那么快!就这样殁了!

因为,三天前,我刚和范玮丽、赵学龄相约到煤炭总医院去探望过宪益。那天,他躺在病床,脸上系着两条管子,呼吸很困难,声音像拉风箱似的,据说有时响得连走廊里都能听到。但他仍然意识清晰敏快,见到我们,嘴角强绽出一丝平日惯有的那种轻柔的俏皮的笑意。

我因为有点感冒,不敢太靠近他,坐在他对面的小沙发上。玮丽一直坐在床边紧握着他的左手,一边说话安慰他。他似乎很感到温暖,有点平静了。看着他正在经受难以形容的痛苦和煎熬,我觉得造化捉弄人,平日那么潇洒轻松、仙风道骨,如今却给病折磨得由不得自己了。一种异常的辛酸和痛楚在啮噬着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直到我们离去时,他又是漾着那样的笑,慢慢地抬起左手轻轻地摆动向我们示意再见。哪想这竟是与他最后的诀别。

我真有些痛悔,为什么前些年不多去看望他?今年春节后,也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小金丝胡同。我已多年没有见到他。赵学龄是他们家三代的老朋友,与他常来常往,几次对我说,“他常常问起你。”我很惭愧,这次真心诚意去问候他。他坐在小沙发上,穿着一件灰蓝色的毛线开衫,气色挺好,脸比往常还丰满白晢了些,仍然那样悠闲淡定地吸着香烟。五年前,因为淋巴腺癌动了手术,术后恢复得很好。现在他终于放下喝了一辈子的酒,但每天还吸几支烟。这使我大为惊讶。赵学龄说:“他不在乎,没事!你看他还是那样精神十足。”在那个幽静的客厅里,没有客人时,他就一个人静静地悠思遐想,任时光悄悄地从他身边流逝。

他还是那样关切地问我在写些什么,研究些什么?我却老想着他的过分寂静,问他:“现在来看望你的朋友多吗?”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家成了文化界的沙龙,常常高朋满座,酒酣耳热,热闹非凡。他说:“不来了。”我记不得他什么时候生过气,但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落寞不快的感觉。我不喜欢热闹,如今听说这里冷清了,我又知道他爱朋友,所以说:“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但是,后来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一直耽搁到这时才来,他已病倒了!

我是1960年底大学毕业后到《中国文学》杂志做编辑的。从这时起,我和宪益在一起共事了七八年,我们的办公室总是相邻或对门,经常在一起聊天。直到“文革”时,他被莫须有的罪名入狱四年我们才暌隔不见了。宪益脾气好,没有架子,编辑部里谁都没大没小地称他“宪益”或“老杨”。从年长、学问来说,他当然是我的老师前辈,因为他的亲和率性,我们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数十年里我因工作有机缘认识许多老一辈文化名人,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杰出的,但像宪益那样,真正视功名利禄如浮云,把权势钱财当粪土,宠辱不惊、安危不计,从心底自然而然地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只此一人矣!以后如有机会我希望对读者讲讲他的故事,可以证明我的这个说法是诚实的、一点不夸张的。

当然,他也不是出世之人,爱妻戴乃迭先逝,就使他伤痛到自己的生命也“感觉到头了”。他看重朋友,当做他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到了近些年,如他所说:朋友中“像我这个年龄的,不是死了,就是比我病得还厉害,很少见面了”!这是他最后岁月里落寞的原因之一。幸而,有小女儿杨炽、外甥女赵蘅常伴身旁。还有一个范玮丽,三年前从国外回来,因为从年轻时就仰慕敬重戴乃迭和杨宪益,用流行的话说,是他们的忠实的“粉丝”,每周都来看望他一二次,陪伴他,与他聊天,关心他的生活,亲切真诚如若自家的晚辈,也给了他很多的安慰和温馨。

他不是有什么出世思想。所以,他对国家、民族、社会的进步,对别人非常关注忧心。记得傅雷曾对儿子傅聪说自己,“虽在江湖,忧时忧国之心未敢后人;看我与世相隔,实则风雨鸡鸣,息息相关”。借用此话形容宪益完全贴切吻合。不过他的这番热心却未必为人理解,还常受到莫名的挫折。他全身心投入翻译事业获得巨大成就,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传说在全中国,懂古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只有三个人:周作人、杨宪益、罗念生。那时上面正想组织人翻译《荷马史诗》,宪益就担当了其中的重头著作《奥德修纪》《阿里斯多芬喜剧》等许多种。我至今保存他赠我的这些书和《牧歌》(维吉尔)。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在中翻外方面的成绩更是无人可及的。他和戴乃迭翻译的中国古代文学,除了已出版的单行本,还有大量发表在几十年间陆续不断印行的《中国文学》杂志,从《诗经》《离骚》到《红楼梦》《聊斋》,到龚自珍,直到鲁迅(暂不说其它现当代作品),在这二三千年文学发展历史中,无论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几乎有关的代表性经典作家作品相当系统地都翻译成了英文,而且达到了这样高的语言文学水平。这是世界上任何别的翻译家没有也不可能完成的。试想,如果把他们的这些译作编纂在一起就是一部浩瀚如海的英文版《中国古典文学精粹大全》,如果编印一套英文版的《杨宪益戴乃迭译文全集》将会多达四五十卷不止。这些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借助于他们夫妇的劳动,将会在英语世界读者中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因此,我敢不揣冒昧地说他们是绝无仅有的翻译文化巨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到这里,我为杨宪益、戴乃迭不禁怆然而涕下。

原载2009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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